12 博洛尼亚 · 2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再没有任何希望了。到第二周过一半的时候,中队每个人都开始跟饿鬼乔一副模样了。饿鬼乔没有被安排飞行任务,他总是在梦中恐怖地尖叫。他是唯一还能睡觉的人。一整夜,士兵们仿佛哑口鬼魂,嘴里叼着烟在帐篷外的黑暗中游荡。到了白天,他们萎靡不振地聚在一起,徒然盯着那条轰炸线,或者凝望丹尼卡医生静止的身影,他正坐在那块可怕的手写招牌下紧闭的医务室门前。他们开始自编毫无幽默感的郁闷笑话,还捏造灾难性的谣言,说什么毁灭正在博洛尼亚等着他们。
一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约塞连醉醺醺地侧身走近科恩中校,骗他说德国人把新式莱佩奇炮运到了前线。
“什么莱佩奇炮?”科恩中校好奇地询问。
“就是最新发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莱佩奇胶炮,”约塞连回答说,“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个飞机编队粘在一起。”
从约塞连紧扣的手指里,科恩中校惊恐而敌对地使劲抽出手臂。“放开我,你这白痴!”他狂暴地叫喊道,愤怒的目光带着报复性的赞许,因为内特利跳到约塞连背后,一把将他拖开了。“那疯子到底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高兴得哈哈大笑。“就是这家伙,弗拉拉战役后,你逼着我给了他一枚勋章。你还要我提升他做上尉,记得吗?你这是活该。”
内特利比约塞连轻,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把约塞连东倒西歪的肥硕身子腾挪到房间对面一张空桌旁。“你疯啦?”内特利战战兢兢地不停嘘气,“那是科恩中校。你疯啦?”
约塞连想再来一杯,说要是内特利请他喝,他就悄悄离开。然后他逼着内特利又拿给他两杯。最后内特利总算把他哄到了门口,这时布莱克上尉恰好咚咚地从外面进来,鞋沉重地砸在木地板上,泥浆飞溅,帽檐上的雨水直往下滴,像是从高高的屋顶落下来似的。
“啊哈,你们这些杂种全都栽进去了,”他兴高采烈地宣布,一边水花四溅地逃离脚下渐渐成形的污水坑,“我刚接到科恩中校的电话。知道他们在博洛尼亚准备了什么等着你们吗?哈!哈!他们有了新式莱佩奇胶炮。它可以在半空把整个飞机编队粘在一起。”
“上帝啊,这是真的!”约塞连一声尖叫,吓得瘫倒在内特利身上。
“上帝根本不存在。”邓巴平静地说,有些摇晃地走过来。
“嘿,帮我扶他一把,行吗?我得把他送回帐篷去。”
“谁在说话?”
“是我。天哪,瞧瞧这雨。”
“我们必须弄辆车来。”
“偷布莱克上尉的汽车,”约塞连说,“我老干这事。”
“我们偷不到任何人的车。你每次要用车就在附近偷,现在没人不关火了。”
“上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醉醺醺地驾着一辆有篷吉普车过来,对他们说。等他们都挤进车子,他便猛地往前一蹿,后面一群人滚作了一团。他们大声咒骂,他哈哈大笑。出了停车场,他还笔直向前,结果汽车嘭地撞上了公路另一侧的路堤。那些人又一齐往前挤成一堆,动弹不得,于是对他又是一顿臭骂。“我忘了转弯。”他解释说。
“小心点,好吗?”内特利告诫道,“你最好打开前灯。”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倒车退出,拐弯上了公路,以最快的速度飞驰而去。车轮在沥青路面飕地一掠而过,发出咝咝的声响。
“别开这么快。”内特利力劝道。
“你最好先带我去你们中队,我好帮你安顿他上床,然后你再开车送我回中队。”
“你到底是谁?”
“邓巴。”
“嘿,打开前灯,”内特利叫喊道,“注意路面!”
“都开着呢。约塞连不在车上吗?没有他,你们这几个杂种上不了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完全转过身来,两眼直盯着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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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路面!”
“约塞连?约塞连在吗?”
“我在这儿,准尉。我们回去吧。你怎么这么肯定?你从没回答过我的问题。”
“看见了吧?我说过他在这儿。”
“什么问题?”
“我们刚才谈什么,就是什么。”
“重要吗?”
“我不记得它重不重要了。上帝作证,我真想知道是什么问题。”
“上帝根本不存在。”
“那就是我们刚才谈的,”约塞连大叫,“你怎么这么肯定?”
“嘿,你肯定前灯都开了吗?”内特利叫道。
“开了,开了。要我怎样?挡风玻璃上全是雨,从后座看都是黑乎乎的。”
“美丽,美丽的雨。”
“希望这雨永远下不完。雨,雨,快走——”
“——开。改天——”
“——没事再回——”
“——来。小约约,想要——”
“——玩。在——”
“——草地,在——”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错过了下一个拐弯路口,把车一路开上了一段陡峭路堤的顶点。向下退行时,吉普车发生了侧翻,轻轻陷在泥土里。受惊之后,众人一片寂静。
“都没事吧?”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低声问道。没人受伤,于是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你们知道,我就这毛病,”他叹息道,“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你们谁一再要我打开前灯,可我就是不听。”
“是我一再要你打开前灯的。”
“知道,知道。而我就是不听,是不是?真希望有一瓶酒。我确实带了一瓶。瞧,还没打碎。”
“雨进来了,”内特利通告,“我身上都湿了。”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打开那瓶黑麦威士忌,喝了一口再传给别人。他们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都喝了酒,只有内特利例外,他一直在徒然地摸索车门把手。酒瓶噗的一声落在他的头上,威士忌灌进他的脖子。他开始抽筋般地挣扎。
“喂,我们必须出去!”他叫喊道,“我们都会淹死的。”
“车里有人吗?”克莱文杰关切地问,从路堤顶上打着手电筒往下照。
“是克莱文杰!”他们呼喊道。克莱文杰伸手下来拉,他们却想把他拖进车窗里。
“瞧瞧他们!”克莱文杰愤愤不平地对坐在指挥车驾驶座上咧嘴笑的麦克沃特喊道,“躺在那里,像一群喝醉酒的牲畜。你也在,内特利?你应该感到害臊!来吧——在他们全都死于肺炎之前,帮我把他们拉出来。”
“嗯,那个想法听着并不坏,”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沉思着说道,“我想我会死于肺炎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回答道,双臂抱着那瓶黑麦威士忌,满足地躺倒在污泥里。
“哎呀,瞧瞧他在干什么!”克莱文杰恼怒地叫喊道,“你们都起来上车,让我们一起回中队去,行不行?”
“我们不能都回去。这儿得留人帮一级准尉处理汽车,是他签字从调度场借的。”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舒舒服服地往指挥车里一坐,热情洋溢地咯咯直笑,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样。“那是布莱克上尉的车,”他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们,“刚才我在军官俱乐部拿一串备用钥匙偷了他的车。他还以为今天早上钥匙丢了呢。”
“好哇,真看不出!值得喝一杯。”
“你们喝得还不够?”麦克沃特刚发动汽车,克莱文杰便开始责骂,“瞧瞧你们。你们毫不在意灌死自己还是淹死自己,是不是?”
“只要不飞死自己就行。”
“喂,打开瓶盖,打开瓶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催促麦克沃特,“再把前灯关掉。只有这么干才行。”
“丹尼卡医生说得没错,”克莱文杰接着说,“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真的很厌烦你们这帮人。”
“行了,饶舌鬼,下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命令道,“大家都下车,除了约塞连。约塞连在哪儿?”
“见鬼,别碰我!”约塞连笑着把他推开,“你一身都是泥。”
克莱文杰盯上了内特利。“你才是真的让我吃惊。你知道你身上什么味儿吗?你不想法让他别惹麻烦,反倒跟他一样喝得烂醉。万一他跟阿普尔比再打一架怎么办?”克莱文杰听见约塞连在笑,警觉地瞪大双眼,“他没有跟阿普尔比再打一架,是不是?”
“这次没有。”邓巴说。
“没有,这次没有。这次我干得更漂亮。”
“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没有!”克莱文杰喘着气说。
“他打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兴奋得大叫,“真该喝上一杯。”
“可这样就麻烦了!”克莱文杰深感忧虑地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惹科恩中校?呃,灯怎么啦?怎么全都黑成这样?”
“我关掉了。”麦克沃特回答说,“你瞧,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对的,关掉前灯好多了。”
“你疯啦?”克莱文杰尖叫道,猛地扑向前去,吧嗒一声打开了前灯。他几近歇斯底里地扭过身,面对约塞连。“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弄得他们全跟你一副德行!要是雨停了,我们明天就得飞博洛尼亚。你们得有健康的身体。”
“雨再也不会停了。不,长官,像这样的雨也许真的会下到永远。”
“雨已经停了!”有人说,于是整车人陷入沉寂。
“你们这些可怜的杂种。”过了一会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充满同情地低语道。
“雨真的停了?”约塞连温顺地问道。
麦克沃特关掉雨刷,想要看个明白。雨早已停了,天空正渐渐放晴。月亮隔着一层轻纱般的褐色薄雾,却也清晰可见。
“唉,好吧,”麦克沃特冷静而抑扬顿挫地说,“谁他妈在乎。”
“别担心,弟兄们,”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明天跑道还太软,用不了。说不定机场还没干透就又下起雨来了。”
“你这该死、龌龊至极的杂种。”他们急急驶回中队时,饿鬼乔在帐篷里叫喊。
“天哪,他今晚上回来了?我以为他跟军邮班机还在罗马呢。”
“哎!哎—哟!哎——哟!”饿鬼乔叫喊道。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浑身战栗。“那家伙让我心惊肉跳,”他不高兴地低语道,“嘿,弗卢姆上尉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个家伙让我心惊肉跳。上星期我在树林里看见他吃野莓。他再也不睡拖车房了。那模样就像个鬼。”
“饿鬼乔是害怕不得不接替哪个参加病号检阅的人上阵,虽然病号检阅已经取消了。几天前的晚上,他想宰了哈弗迈耶,却栽进了约塞连的壕沟,你看到了吗?”
“哎—哟!”饿鬼乔叫喊道,“哎!哎—哟!哎——哟!”
“真高兴食堂里再没有弗卢姆的影子了。再没有‘递一下盐,沃特’之类的话了。”
“或者‘递一下面包,弗雷德’。”
“或者‘给我根甜菜,彼特’。”
“滚开,滚开,”饿鬼乔叫喊道,“我说了滚开,滚开,你这该死、龌龊至极的杂种。”
“至少我们明白了他在做什么梦,”邓巴挖苦地议论道,“他梦见了该死、龌龊至极的杂种们。”
那天深夜,饿鬼乔梦见赫普尔的猫睡在他脸上,憋得他透不过气,而醒来时,赫普尔的猫就是睡在他脸上。他的痛苦骇人之极,那尖厉、怪异的号叫,划破了月下的黑暗,像一股毁灭性的冲击,回荡良久。随后是令人麻木的沉寂,接着他的帐篷里又传来一阵放纵的喧嚣。
约塞连是最先去那里的几个人之一。他冲进帐篷时,饿鬼乔手里早拿着枪,正拼命挣脱被赫普尔扭住的胳膊,要开枪打那猫。那猫则不停地嗥叫着、凶猛地作势欲扑,要使他分心,免得开枪打了赫普尔。两人都穿着军用内衣。头顶上方的透明玻璃灯泡吊在松弛的电线上,正疯狂地摇荡着,纷杂的黑影乱作一团地不停旋转、晃动,整个帐篷也因此像是在旋转。约塞连本能地伸出双臂以求平衡,然后朝前直扑过去,一个不可思议的俯冲,把三名斗士一起撞翻在地,压在身下。他从混战中脱开身,一手揪住一个家伙的后颈——饿鬼乔和那猫的后颈。饿鬼乔和那猫凶狠地彼此怒视。那猫冲着饿鬼乔敌意地嗥叫,饿鬼乔猛地挥拳想揍扁它。
“要公平对抗。”约塞连裁定道,于是那些惊恐万状的人全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开始欣喜若狂地喝彩。“我们要公平对抗。”约塞连把饿鬼乔和猫带到外面,依旧一手揪住一个家伙的后颈,把他们分开,然后正式解释道。“可以使用拳头、牙齿和爪子,但不能用枪。”他警告饿鬼乔。“不准嗥。”他严厉警告那猫。“我一放开你们,就开打。双方扭在一起就马上分开,接着再打。开始!”
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特爱看热闹的无聊人,可是当约塞连松手的时候,那猫竟立刻害怕起来,可耻地逃离了饿鬼乔,像个卑劣的懦夫。于是宣布饿鬼乔获胜。他高昂起皱缩的头,直挺着干瘦的胸膛,脸上挂着优胜者自豪的微笑,得意地阔步而去。他得胜归来,又梦见赫普尔的猫睡在他脸上,憋得他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