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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邓巴 · 1

[美]约瑟夫·海勒2020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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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塞连再也不在乎他的炸弹落哪儿去了,虽然他不像邓巴走得那么远——邓巴过了那个村子几百码后才把炸弹扔下去,如果能证明他是故意而为,他就得上军事法庭。邓巴甚至对约塞连都没讲一声,就洗手再不飞轰炸任务了。医院里那一跤,不是把他摔开了窍,就是把他摔糊涂了;到底如何,可就很难说了。

邓巴如今很少笑了,而且似乎在慢慢消瘦下去。他对上级军官挑衅地咆哮,甚至对丹比少校也不收敛;他粗野傲慢,满嘴污言秽语,就算在牧师面前也是如此。牧师现在很害怕邓巴,他似乎也在慢慢消瘦下去。牧师对温特格林的朝圣确乎是夭折了;又一座圣殿空了。温特格林太忙,不能亲自接见牧师。一个粗鲁的助手把一个偷来的芝宝打火机带给牧师作为礼物,并以恩赐的态度告诉他,温特格林正潜心于战时事务,无暇过问空勤人员必须飞多少次任务之类的琐事。现在奥尔既已失踪,牧师就很为邓巴担心,也就更加念念不忘约塞连了。在牧师眼里——他独自住在一顶宽敞的帐篷里,每夜,帐篷的尖顶把他密封在阴森的孤寂之中,就像坟墓的拱顶——约塞连真的宁愿一个人住而不想要室友,这似乎令人难以相信。

约塞连再度担任领队轰炸员,麦克沃特做了他的驾驶员,而这也算是一种安慰,虽然他仍然完全得不到保护。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坐在机头的座位上,他连麦克沃特和副驾驶都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就只有阿费,那张满月脸上夸张的愚拙神态最终让他失去了全部耐心。而在高空,折磨人的愤怒和失望有时会一起袭来,这时他真恨不得再次被贬到僚机上,去操纵机舱里一挺上了子弹的机枪,而不是守着这架他实在用不着的精密轰炸瞄准器,如此他便可以满腔仇恨地用双手紧握这挺威猛的五十口径重型机枪,向所有压迫他的恶魔疯狂扫射:对着高射炮弹本身冒出的黑烟;对着下面的德军防空炮手,这些家伙他看都看不见,就算他真的仔细瞄准了再开火,他的机枪也绝不可能伤到他们;对着长机上的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在第三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中,他们胆大无惧,轰炸航路飞得又平又直,结果就在最后一次投弹时,二百二十四门高射炮的炮火打掉了奥尔飞机的一个引擎,使他刚巧在那场短暂的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头栽进了热那亚和斯培西亚之间的大海里。

其实,他握着那挺威力巨大的机枪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不过装上子弹,打几轮试试火罢了。对于他,这决不会比轰炸瞄准器有用多少。他真可以用它摆脱来袭的德国战斗机,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德国战斗机了,他甚至不能掉转枪口对准赫普尔和多布斯那种飞行员的不可救药的脸,命令他们小心谨慎地返回降落。有一回他就是这么命令小桑普森返航的,而这正是他在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的可怕任务中确实想对多布斯和赫普尔做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种怪诞的困境之中,发现自己高高悬在天空,跟多布斯和赫普尔一起坐在僚机里,被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带领着向前飞行。多布斯和赫普尔?赫普尔和多布斯?他们是谁?这是何等荒谬的疯狂——驾着一块一两英寸厚的金属片,飘浮在两英里高的稀薄空气中,靠着他们蹩脚的技术和愚钝的智力,两个乏味的新手——一个嘴上没毛的娃娃叫赫普尔,一个神经紧张的疯子叫多布斯——居然保住了性命。后者真的就在飞机上发起疯来,杀气腾腾地朝轰炸目标冲去。他没有离开他的副驾驶座就伸手从赫普尔那儿一把夺过操纵器,把他们全都抛入令人心胆俱寒的俯冲之中,这下约塞连的耳机被扯掉了,他们又被带进了差不多已经逃离的高射炮密集火网里。他只记得另一个新手,一个叫斯诺登的报务员炮手,在机尾快要死了。是不是多布斯害死了他,这可无法肯定,因为约塞连重新插上耳机时,多布斯已经在对讲机里呼救了,叫人赶快到前舱去救轰炸手。紧接着,斯诺登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哀求道:“救救我。请救救我。我冷。我冷。”于是约塞连慢慢爬出机头,爬上炸弹舱顶,一步一扭地退进飞机尾舱——经过急救药箱时却忘了拿,只得返回去取——去医治斯诺登那个可怕的伤口。大腿外侧那个西瓜形状的窟窿有橄榄球那么大,豁开着口子,血肉模糊,里面没断开的一缕缕浸透鲜血的肌肉纤维奇怪地悸动着,仿佛本身就是活着的盲眼生物。这个裸露的椭圆形伤口几乎有一英尺长,约塞连一看到它,又是震惊又是怜悯地哀叹起来,差点就吐了。那个矮小瘦弱的尾炮炮手正躺在斯诺登身旁的地板上,昏死过去了。他的脸像手帕一样惨白,于是约塞连惊恐不安地跳上前去先救他。

是的,从长远来看,跟麦克沃特一起飞要安全多了;可是,跟麦克沃特在一起又根本谈不上安全,他实在太喜欢飞行了,竟然在新轰炸手训练飞行的返航途中大胆地紧贴地面呼啸而过,而约塞连还在机头里呢——这名轰炸手是奥尔失踪以后,卡思卡特上校从整个机组补充人员中挑选给他们的。轰炸训练场设在皮亚诺萨岛的另一侧,于是,往回飞着,麦克沃特把懒洋洋慢慢巡航的飞机压低,使机腹刚刚掠过海岛中央群山的山巅,然后,他不是保持高度,反倒开足两个引擎,猛地朝一侧倾斜过去,接着,叫约塞连吃惊的是,他开始顺着下降的山势尽着飞机的速度往下冲去,还快活地摇摆着机翼,挟带着强劲刺耳的隆隆巨响,掠过每一座起伏的山峦,就像汹涌的浊浪上一只飞得极快的海鸥。约塞连吓呆了。他身旁那个新来的轰炸手故作镇定地坐着,着了魔似的咧嘴傻笑,还不停地“嘘嘘”吹着口哨,惹得约塞连真想伸手扇这张蠢脸一巴掌。而这时他惊得一缩,连忙纵身避开前方扑面而来的巨石、土丘和密密麻麻的树枝,它们就在下面一掠而过,成为条纹状的模糊的一片,迅速朝后退去。谁也没有权利拿生命冒这么可怕的危险。

“往上,往上,往上!”他冲着麦克沃特狂叫,恶毒地恼恨这家伙。可麦克沃特正在对讲机里快活地唱着,也许根本就听不见。约塞连怒气填胸,几乎是在呜咽着说要报复。他猛地低头钻进爬行通道,扛着重力和惯性强大的后拽力,艰难地向主舱爬去。他进了主舱,在驾驶舱直起身来,站在坐在驾驶座上的麦克沃特身后直打哆嗦。他绝望地四处张望,想找一把枪,一把.45口径的灰黑色自动手枪,可以举起来狠狠地砸麦克沃特的后脑勺。那里没有枪,也没有猎刀,没有别的武器可以挥舞或者刺戳,于是约塞连一把揪住麦克沃特的飞行服领子,紧紧抓住,拼命拉扯,对他狂叫“往上,往上”。陆地仍然从脚底溜过,从头顶闪过,左右两边都是。麦克沃特转头看看约塞连,快活地大笑起来,好像约塞连正在分享他的乐趣。约塞连双手滑到麦克沃特光溜溜的脖子上,使劲一掐。麦克沃特僵住了。

“往上,”约塞连从牙缝里明白无误地命令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不然我就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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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沃特小心而僵硬地减速,再让飞机慢慢爬升。约塞连掐着麦克沃特脖子的双手松开了,滑下了他的肩头,无力地垂悬着。他不再愤怒了,他感到羞愧。麦克沃特转过身来时,他很愧疚那双手是他的,恨不得找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好像麻木了。

麦克沃特深深凝望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友好。“小伙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身体一定很不舒服。你该回家了。”

“他们不让我走。”约塞连避开他的目光回答道,随后悄悄地离开了。

约塞连从驾驶舱走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心悔恨地耷拉着脑袋。他一身是汗。

麦克沃特设定航向直接飞回基地。约塞连怀疑麦克沃特现在就会去指挥部的帐篷找皮尔查德和雷恩,要求以后再也不要把约塞连分派到他的飞机上,就像约塞连以前也曾偷偷去找他们,要求避开多布斯、赫普尔和奥尔还有阿费一样,但那都没成功。他以前从没见过麦克沃特显得这么不高兴,在他眼里,麦克沃特永远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于是他怀疑是否刚刚又失去了一个朋友。

但是他下飞机的时候,麦克沃特令人安心地朝他眨眼示意,又在乘吉普车回中队的路上,殷勤地跟那个轻信的新飞行员开着玩笑,虽然没有对约塞连说一句话;直到四人都交还了降落伞,彼此散了,他们两人并肩走向自己那排帐篷,这时麦克沃特有些稀疏雀斑的苏格兰—爱尔兰棕褐色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他用指关节逗乐地捣了捣约塞连的肋骨,好像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这混蛋,”他笑道,“在天上你还真要掐死我?”

约塞连悔过地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不,我想不是。”

“我没想到你这么烦恼。嗬!你为什么不找人聊聊?”

“我跟每个人都聊了。你他妈是怎么回事?你听过我说话吗?”

“我想我从未真正相信你的话。”

“难道你从不害怕?”

“也许我应该害怕。”

“甚至执行任务时也不害怕?”

“我想我只是没多少头脑吧。”麦克沃特腼腆地笑笑。

“已经有那么多办法让我送命了,”约塞连议论道,“你还得再找一种。”

麦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赌,我朝你帐篷逼过来的时候,一定真的把你吓着了,对吧?”

“吓死我了。我跟你说过。”

“我以为你只是在抱怨飞机的噪声呢。”麦克沃特耸耸肩,让步了,“噢,好吧,真他妈的,”他吟唱着说,“我想我就只好不干啰。”

然而麦克沃特是不可救药的;虽然他不再掠过约塞连的帐篷了,却绝不放弃低低掠过海滩的任何机会,他的飞机就像一声凶猛低飞的霹雳,从水里的浮筏和沙滩隐蔽的陷坑上呼啸而过。约塞连常常躺在那个陷坑里抚弄达克特护士,不然就跟内特利、邓巴和饿鬼乔玩红心大战、扑克或者皮纳克尔。每天下午,只要两人都没事,约塞连就会去见达克特护士,和她一起来到沙滩上,在那窄窄的一溜齐肩高的沙丘后面坐下,沙丘把他们跟其他军官、士兵前去裸泳的区域分隔开了。内特利、邓巴和饿鬼乔也会去那儿。麦克沃特偶尔会加入,阿费则经常去,他露面时总是肥嘟嘟地穿着整套军装,除了鞋帽,从来不脱衣服。阿费从来不去游泳。其他人都穿着游泳裤,这是出于对达克特护士的尊重,也是出于对克拉默护士的尊重。克拉默护士每次都陪着达克特护士和约塞连去海滩,总是高傲地独自坐在十码开外的地方。除了阿费,谁也没有提起过那些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们在海滩远处众目睽睽之下晒日光浴,或者从沙堤外面那只被白浪激打、在空油桶上颠簸的巨大浮筏上跳水潜泳。克拉默护士一个人坐着,因为她在生约塞连的气,又对达克特护士很失望。

苏·安·达克特护士瞧不起阿费,那是她让约塞连欣赏的无数迷人特质中的又一项。他欣赏苏·安·达克特护士白皙的长腿和柔软的美臀;他冲动而粗鲁地拥抱她的时候,常常忘记她腰部以上的身体十分纤细而脆弱,无意中把她弄疼了。薄暮时分,他们躺在沙滩上,他喜爱她那种慵懒顺从的态度。她在身边,他能从中获得安慰和镇静。他强烈地渴望一直触摸她,永远与她保持肉体的交流。跟内特利、邓巴和饿鬼乔玩牌的时候,他喜欢用手指松松地握住她的脚踝,指甲背轻柔、怜爱地抚弄她洁白光滑的大腿上那有着细细绒毛的皮肤,或者迷蒙地、感觉愉悦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把他专有的、恭顺的手沿着她贝壳般的脊骨向上滑,直伸到胸罩背后的松紧带下面——她总是穿着两件套泳装,把她那奶头长长的娇小乳房兜住、遮起。他喜爱达克特护士宁静而又满足的反应,她骄傲地把这种对他的依恋感展现出来。饿鬼乔也渴望抚摸达克特护士一番,却不止一次被约塞连令人生畏的怒视吓回去了。达克特护士跟饿鬼乔眉来眼去,只是要让他一直心痒痒的。每次约塞连用胳膊肘或者拳头使劲顶她,叫她老实一点时,她那圆圆的浅褐色眼睛里就闪着恶作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