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封信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7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说来听听。”我急切地说。
我们坐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头等车厢里,这是一列快车,刚刚开出安德沃尔火车站。
“作案的男子,”波洛说,“中等身材,红头发,左边的眼睛稍微有点儿斜视。右腿有点儿瘸,肩胛骨下面一点的地方长了一颗痣。”
“波洛?”我大叫道。
我上了他的当,看到我的朋友挤了一下眼睛,我才醒悟过来。
“波洛!”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次是用责备的口气。
“我的朋友,如果是你会怎么说?你用狗一样忠诚的眼神凝视着我,要求我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宣布结果!至于真相——我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家住何方,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抓到他。”
“要是他留下线索就好了。”我低声说。
“是啊,线索——线索总是很吸引人。哎呀,可惜的是,他没有抽烟,也没把烟灰留在地板上,然后用带有奇怪图案的鞋钉踩在上面。他不太乐于助人。但至少,我的朋友,你有列车时刻表。那本AB C就是本案的线索!”
“你觉得他是因为疏忽了才把书留下来的吗?”
“当然不是,他是故意这么做的。那些指纹告诉了我们。”
“但那上面没有指纹。”
“这正是我要说的。昨天是什么日子?一个温暖的六月天。这样的夜晚会有人戴着手套四处溜达吗?这样的人肯定很惹人注目。所以,既然AB C上没有留下指纹,这就说明肯定是有人把它小心翼翼地擦掉了。清白的人会留下指纹,有罪的人则不会。所以说,凶手把ABC留在那儿有特殊目的,但无论如何,这仍旧是一条线索。有人买了那本ABC,又有人把它带到那儿去,这其中包含着一种可能性。”
“你认为我们能从中了解到什么?”
“坦白地说,黑斯廷斯,我没抱太大希望。这个人,这个未知的X,显然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不太可能沿途做标记让人们立刻追过去。”
“这么说,那本ABC对破案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不是你指的那种意义上的。”
“难道是在任何意义上?”
波洛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人。他在暗处,而且努力要留在暗处。但事情的本质是,他又忍不住把光投在自己身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又知道了很多。他的样子在我眼前隐约成形——这个人会用打字机,而且打得很熟练,他买优质的纸张,渴望展示自己的个性。我感觉,童年时的他可能被人忽视,不予理睬,他是怀着自卑感长大的——与一种不公平感作斗争……我看到他内心有强烈的欲望要维护自己,想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且,这种冲动变得越来越强烈,却被许多事件和环境压制着,可能让他心中堆积了更多的羞辱。在他的内心深处,火柴势必要点燃导火线……”
“这纯属猜测。”我表示反对,“不会带来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帮助。”
“你更喜欢火柴头、烟灰、带鞋钉的靴子!向来如此。但至少我们可以问自己一些实际的问题。为什么是ABC?为什么是阿谢尔太太?为什么是安德沃尔?”
“那个女人的生活好像很简单,”我思索着说,“和那两个男人的谈话真令人失望。他们没说出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说实话,我对那条线没有太多的期待。但我们不能忽视两个可能的凶手人选。”
“你不会认为……”
“至少凶手可能就住在安德沃尔,或者安德沃尔附近。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是安德沃尔。答案可能就在这里。这两个人在那天的特定时刻去过那家商店。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凶手。暂时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哪一个人不是凶手。”
“那个身材笨重的野蛮的家伙,里德尔,可能是他。”我断言。
“哦,我倒倾向于立刻宣布里德尔无罪。他紧张、狂躁,明显心神不安……”
“这正好说明——”
“他和那个写AB C信的人性格完全相反。自负和自信才是我们要寻找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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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四处炫耀自己的人?”
“有可能。不过,有的人虽然看上去紧张不安,不爱出风头,内心却隐藏着极度的虚荣和自满。”
“你不会认为那个小个子的帕特里奇先生——”
“他更像是那种人。我只能这么说。他和写信者的行为方式如出一辙——立刻去警察局,把自己推到前面,并享受这个位置。”
“你真的认为——”
“不,黑斯廷斯。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凶手来自安德沃尔以外的地方,但我们不能忽视任何调查渠道。尽管我一直在说‘他’,但也不排除有女人作案的可能性。”
“当然不会是女人干的。”
“袭击的方式很男性化,这我同意。但匿名信更有可能是女人所为,而不是男人。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
我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的黑斯廷斯,你真是精力充沛。”波洛微笑着对我说。
“没有,我们要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我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魔术师吗?还是巫师?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让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发现很难给出回答。尽管如此,我依然深信应该做点儿什么,不能无所事事。
我说:
“那本ABC——还有便笺纸和信封——”
“自然,一切都在沿着那个方向发展,警方做这种调查的手段一应俱全。如果在那些方面有任何线索的话,不用担心,他们肯定会发现的。”
听完他这一番话,我只好罢休。
之后的几天,我发现波洛的表现很奇怪,他不愿意讨论这个案子。当我试图重启这个话题时,他总是很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表示不屑一顾。
我恐怕已经看穿了他的动机。在阿谢尔太太这个案子上,波洛遭到挫败。ABC向他发起挑战——结果ABC获胜了。我的朋友习惯了一连串的成功,对失败很敏感,以至于连大家讨论这个话题都无法忍受,这大概就是大人物身上的小气之处。即使是我们当中最冷静的人也容易被成功冲昏头脑。至于波洛,这种冲昏头脑的感觉已经持续很多年了。最终所起的效果变得显而易见,也不足为奇。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出于对朋友弱点的尊重,我也就不再提这个案子了。我读了报纸上关于本案的调查报道,报道的篇幅很短,没提到那封AB C匿名信,还断定这起谋杀案是由某一个或某几个未知的人所为。因为缺乏能够流行的或惊人的特点,本案并未引起媒体的太大关注。小巷老妇人遇害案很快就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题取代了。
说实在的,这件事本来已经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了。我想,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不愿意把波洛和失败联系在一起。然而,七月二十五号那天,它又复活了。
我去约克郡度了一个周末,有两天没见到波洛。星期一下午,我返回伦敦,邮局六点钟送来的信件中就包括这一封。我记得波洛拆开信封时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来了。”他说。
我不解地盯着他。
“什么来了?”
“ABC案的第二章。”
我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我早就把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来读读吧。”波洛说着,把那封信递给我。
和上次一样,这封信也写在优质纸张上。
亲爱的波洛先生,
哦,感觉如何呀?我想,这是我的第一个游戏。安德沃尔事件进行得很顺利,不是吗?
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我提醒你注意一下滨海贝克斯希尔。日期是这个月的二十五号。
我们玩得多开心啊!
你忠诚的
ABC
“我的上帝啊,波洛,”我喊道,“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恶魔又要杀人了?”
“当然,黑斯廷斯。难道你还期待别的什么吗?你以为安德沃尔案是一起孤立的案件吗?你难道忘了我说过‘这仅仅是个开始’吗?”
“但这也太可怕了!”
“是的,是很可怕。”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狂。”
“是的。”
他的平静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令人印象深刻。我哆嗦了一下,把信还给他。
第二天上午,我们出席了一个高层会议。苏塞克斯的警察局局长、刑事调查局的助理局长、安德沃尔的格伦警督、苏塞克斯警察局的卡特警长、杰普和一个更年轻的叫克罗姆的警督,以及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汤普森医生全都被叫到了一起。信上盖的是汉普斯特德的邮戳,但在波洛看来,这一点无关紧要。
大家就这一事件展开了充分讨论。汤普森医生是个可爱的中年人,尽管学问高深,语言却很朴实,总是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
“毫无疑问,”助理局长说,“两封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是同一个人写的。”
“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写信的人应该对安德沃尔谋杀案负责。”
“没错。我们得到了明确的预先通知,第二起案件将在二十五号发生,也就是后天,地点是贝克斯希尔。我们应该采取哪些行动?”
苏塞克斯警察局局长看着警长。
“哦,卡特,你有什么想法?”
警长阴郁地摇了摇头。
“很难,先生。对于受害人会是谁,我们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坦白地讲,我们能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有一个建议。”波洛小声说。
大家都把脸转向他。
“我想,下一个被害人的名字可能是以B打头的。”
“有些道理。”警长疑虑重重地说。
“字母顺序情结。”汤普森医生若有所思地说。
“我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性——没别的意思。上个月那个女人不幸遇害了,当我看见她的店门上方清清楚楚地写着阿谢尔(Asher)的名字时,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当我收到第二封信,看到上面提到的地点是贝克斯希尔(Bexhill)时,我就想到,受害人和作案地点可能是按字母顺序挑选的。”
“有可能,”医生说,“但阿谢尔这个名字也可能是个巧合——这次的受害人,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可能也是一个开商店的老太太。记住,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疯子。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有关动机的线索。”
“疯子会有动机吗,先生?”警长怀疑地问。
“当然会有动机,伙计。致命的逻辑是急性狂躁症的特点之一。有人相信是上天派自己去杀死教士、医生或者开烟草店的老太太,而这背后总会有某种极为清晰的理由。我们一定不能让这起字母案失控。贝克斯希尔紧跟在安德沃尔(Andover)后面,可能仅仅是一种巧合。”
“我们至少可以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卡特。特别要留意一下姓名是字母B开头的人,尤其是小店主,还要监视所有独自一人经营的小烟草报刊商铺。我认为我们只能做这么多了。当然,还要尽可能注意所有的陌生人。”
警长叹了口气。
“在学校放假、假期开始的时候?这个星期会有大量的游客拥入贝克斯希尔。”
“我们必须尽力而为。”警察局局长严厉地说。
轮到格伦警督发言了。
“我会监视所有和阿谢尔案有关的人。那两个证人,帕特里奇和里德尔,当然还有阿谢尔本人。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离开安德沃尔,我会派人跟着他们。”
大家提了几个建议,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会议就结束了。
“波洛,”我们沿着河边走的时候,我说,“这一次犯罪肯定能被阻止吧?”
他那张憔悴的脸转向我。
“以全城人的正常心智去对付一个人的精神错乱?我担心,黑斯廷斯,我非常担心。别忘了开膛手杰克(注:一八八八年八月七日到十一月九日,开膛手杰克于伦敦东区的白教堂一带以残忍的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妓女。犯案期间,凶手多次写信给相关单位挑衅,却始终未落入法网。)屡屡得手。”
“很可怕。”我说。
“黑斯廷斯,疯狂是件很可怕的事……我担心……我非常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