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蓝色特快” · 1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爸爸!”
凯特林夫人惊呼出声,今天上午她的神经完全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她身穿一件精致的长貂皮大衣,头戴一顶中国红的帽子。刚刚她正在拥挤的维多利亚车站站台上沉思地踱着步子,而她的父亲突然满怀热情地出现,这让她一时间措手不及。
“怎么了?露丝。你看起来这样惊慌。”
“我没有预料到您会来这儿,爸爸。您昨晚就已经同我告过别了,说您今天有个会,所以不能来送我了。”
“今天我确实有会议要参加。”冯·阿尔丁说,“但是,对我来说你比这世界上那些该死的会议重要多了。我要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你了,所以我特地赶来看看你。”
“爸爸,您真是太好了。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走啊。”
“那我跟你一起出发吧,好吗?”
这番话完全就是一句玩笑,可是冯·阿尔丁惊讶地发现此刻他女儿的脸颊上现出几抹红晕,眼睛中还闪过一阵惊慌。她尴尬地笑了笑。
“刚刚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您真要和我一块儿去呢。”她说。
“如果我也去的话,你会高兴吗?”
“当然了。”她夸张地回答道。
“我非常高兴听到你这样回答。”冯·阿尔丁说。
“爸爸,您也不会被困在这座城市太久的。”露丝继续说,“您下周不是又要出门了吗?”
“哼。”冯·阿尔丁面无表情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跑去告诉那些在哈利街(注:伦敦有百年历史的“世界名医街”,南丁·格尔曾经于一八五三年在这里工作过。从十九世纪开始,这条街上陆续迁来了许多著名的医生和诊所。哈利街一直是名人、皇室、名流的医疗首选。)上班的家伙们,我也需要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别这么懒惰。”露丝嚷嚷道,“下个月的时候大自然的空气比这个月还要新鲜。您现在满脑门的事儿,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好吧,你说得没错。”冯·阿尔丁叹了口气,“露丝,你赶紧上火车吧。你的座位在哪儿呢?”
露丝·凯特林茫然地向身后的火车看了一眼。她的女仆——一位浑身黑色的瘦高个女子正站在头等卧铺车厢的门口,看到凯特林,她立刻迎上前来。
“我已经把您的化妆包放在座位底下了,以免您需要使用。毯子要我拿走吗,还是给您留一条?”
“谢谢你,梅森。我不需要毯子,你可以回你自己的座位去了。”
“是,夫人。”
女仆离开了。
冯·阿尔丁陪着露丝走进了车厢。找到座位后,他把一大堆报纸和杂志放在她座位前的桌子上。对面已经有一位女士入座,美国人向她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和整洁的旅行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又同女儿聊了一些人们在道别时常说的家常话。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冯·阿尔丁看了看手表。
“我得赶紧走啦,再见,亲爱的女儿。别担心,我待会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哦!爸爸!”
冯·阿尔丁突然转过身。露丝声音里包含的某种情感与平常如此不同,以至于让他不寒而栗。这几乎像是绝望的呼喊。在那一瞬间,她失态地向她的父亲跑去,但仅仅是几分钟之后她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下个月见。”她小心翼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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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之后火车开动了。
露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咬着下嘴唇,竭力控制那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的眼泪。她蓦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她真想现在就跳下火车,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阻止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她,以往是那样的冷静与自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现在的自己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无助。如果她的父亲知道这些事儿,他会说些什么呢?
胡闹,是的,这就是胡闹!她人生中第一次受情感的驱使,去做一件她明知是很可笑很荒唐的事情。作为冯·阿尔丁的女儿,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多么的愚蠢,也在心底里无数次地谴责自己的行为。但她也同她的父亲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不撞南墙就绝不回头。从摇篮时起,她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女孩,后来这种性格在成长中愈演愈烈,以至于今时今日,这样的执着仍然驱使着她去做这件蠢事。好吧,既然木已成舟,她就要独立承担这一切。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被对面的那位女士吸引住了。刹那间,她似乎感到这位女士读懂了她心中所想。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满是理解,还有同情。
这种感觉飞转即逝。两位女士的表情仍然如平常一样,显得非常有修养。凯特林夫人拿起了一份杂志,凯瑟琳·格雷则望着窗外那连绵不绝的令人压抑的街道和乡村住宅。
露丝感到在这位女士面前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杂志上,除此之外,成千上万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着。之前她真的是个傻瓜!她这么做是有多愚蠢!她丧失理智时做的那些事,跟那些冷酷且自负的笨蛋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真的太迟了吗?哦,如果有人能跟她谈谈心该多好,如果有人能给她提个建议该多好。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希望有一个人能跟她谈谈心,帮她评价一下这件事,替她出出主意,但是现在——她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恐慌,是的,这是最正确的答案。她,露丝·凯特林,现在正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
她偷偷地瞟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女士。如果她能认识像这位女士一样的人就好了,像她那样善良、冷静、镇定且富有同情心。这样的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平易近人,容易攀谈。但是她不能就这样同一个陌生人攀谈啊,连她自己都觉得刚刚的想法有点儿好笑。她再一次拿起那本杂志,暗暗下决心要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毕竟她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件事情了,也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下的决定。在这一生中,她曾拥有过那么一丁点儿的幸福吗?她焦躁不安地问自己:“我为什么就不快乐呢?谁也给不了我答案。”
* * *
多佛(注:英国东南部海港。)很快就到了,在这儿露丝将要乘船前往法国。露丝并不晕船,但她不喜欢太过寒冷的环境。所以当找到她通过电话预定的私人客舱时,她非常满意。她时常觉得有些巧合都是命中注定的,这看起来有点儿迷信,尽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法国加来下了船,同她的女仆一起登上了“蓝色特快”,找到了她所预定的双人隔间,然后便独自一人去了餐车。当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位女士正是在头等车厢里遇到的那位时,她感到有些意外。两位女士相视一笑。
“这实在是太巧啦。”凯特林夫人说。
“对啊,”凯瑟琳说,“真巧。”
忙碌的侍者端来了两碗汤,两人的谈话暂停了一会儿。当侍者撤走汤换上煎蛋卷的时候,两位女士已经像老朋友般交谈起来了。
“在这个季节去沐浴阳光,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凯特林感叹道。
“我敢肯定那感觉一定非常舒服。”
“您对里维埃拉熟悉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到那里去。”
“不会吧。”
“我猜您每年都去那儿吧?”
“几乎年年如此,一、二月份的伦敦实在令人讨厌。”
“我一直住在乡下。那儿没有什么春天的概念,总是很泥泞。”
“您怎么突然决定去旅行了呢?”
“钱,”凯瑟琳说,“过去的十年中,我一直在有钱人家做保姆,我所挣的钱只够买一双户外运动鞋。而现在,我继承了一笔遗产,但可能这笔遗产的数目对您来说并不算什么。”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呢?也许我并不像您所估计的那样富有。”
凯瑟琳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凭空猜测而已。在我的印象里,您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当然,这只是您给我的感觉,也可能是错误的。”
“不,”露丝说,“您没有猜错。”她突然严肃起来,“我想让您说说,您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印象。”
“我……”
露丝不顾对方的尴尬,突然插话道:“拜托您了,别说那些客套话。我想要知道您是怎么看待我的。在离开维多利亚站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您非常了解我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我可不是个算命先生,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凯瑟琳微笑着说道。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拜托您,把您对我的印象如实告诉我。”
她说得是那样的真挚和诚恳,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如果您坚持,我就告诉您,您可千万别觉得我无礼。我认为您现在正在受到一些事情的困扰,在心灵上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对此我深表遗憾。”
“您说得对,您说得非常对。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谈谈这件事。”
“哦,天啊。”凯瑟琳暗自思忖,“这世界真的走到哪里都一样!在圣玛丽米德的时候人们爱找我诉苦,在这里还是有人找我诉苦,但我实在不想听任何人倒苦水了!”
但是她仍旧非常有礼貌地回答道:
“请您一定和我说说。”
此刻她们刚刚吃完午饭。露丝喝完她的咖啡,从座位上起身,也不理会凯瑟琳的咖啡还没有开始喝,就说道:“请您到我的包厢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