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速之客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2019年08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罗歇伯爵刚刚吃完精致的早餐:一份鲜蔬蛋卷,一块浇着蛋黄酱的上好牛肉,以及一份萨戈仑松饼。他用餐巾擦了擦小黑胡子,然后站了起来。他在大厅里踱着步,以惬意的神态观赏着散落在大厅各处的几件古玩:路易十五(注:法国国王,一七一五年至一七七四年在位。)的鼻烟壶,玛丽·安托瓦内特(注:法国王后,路易十六的妻子,生活奢靡无度,法国大革命时被执行死刑。)穿过的沙丁鱼鞋,等等。他通常都会向来访者介绍说,这些都是家族里流传下来的宝贝。他走到阳台上,遥望着地中海。然而此刻,他无心享受眼前的美景。精心筹划了许久的计划就这样被破坏了,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他坐在藤椅上,手指挟着香烟,沉思起来。
此时他的仆人,伊波利特,送来一杯咖啡和一杯上等的利口酒。这位伯爵先生家中有不少这样的珍藏。
在仆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伯爵轻打手势示意他等一会儿。伊波利特立在一旁,静静等候主人的进一步指示。他的面庞看起来并不算英俊迷人,但举止却十分有风度,常常让人忽略他那平凡的相貌。他此刻这种聆听主人指令的仪态也显得十分得体。
“最近几天,”伯爵说,“可能会有不少陌生人来访,他们会想方设法地与你还有玛丽套近乎。他们也可能会向你打听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是,伯爵先生。”
“难道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没有,伯爵先生。”
“目前还没有陌生人登门吗?你能肯定吗?”
“谁也没有来过,伯爵先生。”
“很好。”伯爵的语调有点僵硬,“可是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来问东问西的。”
伊波利特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的主人。
伯爵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自顾自缓缓地继续说道: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是上周二来到这里的。如果警察或者其他什么调查的人问你,你一定不要忘记这件事。我是在礼拜二,也就是十四号那天到这儿的,而不是十五号,星期三才到。你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伯爵先生。”
“凡是牵扯到女士的事情,都应当谨慎处理。而我知道,你一向很谨慎,伊波利特。”
“我会谨慎处理的,先生。”
“那么玛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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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也会如此,我为她担保。”
“那很好。”伯爵低语道。
伊波利特退出房间之后,伯爵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沉思着。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缓缓摇摇头,有时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伊波利特再次来到房间,打断了他的沉思。
“有一位女士找您,先生。”
“一位女士?”
伯爵感到十分吃惊。女士拜访玛丽娅别墅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让伯爵吃惊的是,在此刻这样一种特殊的时期里,究竟是哪位女士会来拜访他呢。
“我认为这位女士并不是先生的熟人。”男仆轻声提醒道。
伯爵愈发对这位不速之客感到好奇。
“那把她带进来吧,伊波利特。”他命令道。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橘黄色和黑色相间衣服的女士走进了阳台,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
“您就是罗歇伯爵先生吗?”
“愿意为您效劳,女士。”他深鞠一躬,说道。
“我是米蕾,您可能听说过我。”
“当然了,女士,谁能不被您的舞蹈所吸引呢。简直堪称完美!”
舞蹈演员用职业性的笑容回答了这一恭维。
“请原谅我贸然来打扰您。”她开口道。
“恳请您先坐下,女士。”伯爵说着拉过一把椅子。
在这样一副殷勤模样的背后,伯爵实际上正仔细研究眼前这位女士。罗歇伯爵向来十分了解女性。但说实话,他与米蕾这类游戏人间的女性接触不多。他与女演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点儿相像。伯爵深知他的那些伎俩,在米蕾这种狡黠的巴黎女子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可至少目前他能立即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极其愤怒的女士。而对于愤怒的女士,伯爵再了解不过了,当一个女人处于极度愤怒中时,她的那些谨慎就会被抛诸脑后,这对于一个与她智力相当但却更冷静的男人来说,完全是一大利事。
“您真是太友善了,女士。您的到来使我这小屋顿时蓬荜生辉。”
“我们俩在巴黎都有熟人。”米蕾说,“我从他们那儿听过一些关于您的丰功伟绩,但我今天来找您却是为了别的事情。我一到尼斯就听说了,您知道的,是一些其他的事情。”
“是吗?”伯爵柔声问道。
“恕我直言。”米蕾继续说,“我要说的事,您听起来可能不大舒服。可是请您相信,我是打心底里为您着想的。伯爵先生,现在尼斯的人都在议论说,您就是杀死那位英国女士——凯特林夫人的凶手。”
“我?我是杀死凯特林夫人的凶手?呵呵!但这太荒唐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满不在乎而不是义愤填膺。他知道,这是从她的嘴里探听出更多消息的最好方法。
“可是,人们就是这样认为。”她强调说。
“人们总是喜欢造谣生事。”伯爵无动于衷地继续说道,“如果我要认真来对待这些谣言,那将有损于我的尊严。”
“您理解错了。”米蕾向前倾出身,那双黑眼睛闪着光,“这不是那种在街头巷尾流传的闲话。这是来自于警察局的消息。”
“什么?警察局?”
伯爵猛然站起来,表情再一次变得紧张。
米蕾连连点着头。
“是的,没错。您是知道我的,像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有些朋友。警察局局长本人……”她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谁能在一个美人面前守口如瓶呢?”伯爵礼貌地低声说道。
“警察认为是您杀死了凯特林夫人。但是他们弄错了。”
“当然弄错了。”伯爵完全同意。
“您只是这样随口说说而已,但我是知道内情的。”
伯爵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您知道是谁杀了凯特林夫人?”
米蕾猛烈地点着头。
“是的。”
“那么,是谁?”伯爵厉声问道。
“是她自己的丈夫。”她在伯爵耳边低声说,由于激动和气愤,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就是她的丈夫害死了她。”
伯爵坐回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请允许我冒昧地打听一下,小姐,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米蕾大笑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早就扬言要做此事了。他那时两手空空,债台高筑,没有遗产。只有老婆的死才能使他摆脱这个泥潭。这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与凯特林夫人同乘一趟列车,但他夫人却完全不知道此事。我问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呵!原来这样他就可以在半夜去袭击他的夫人!”她闭上了双眼,“我都能想象整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
伯爵轻咳了一声。
“也许事情确实如此。”他喃喃道,“但是,女士,请您注意,他完全没有必要把宝石也偷走啊。”
“宝石,”米蕾倒抽一口冷气,“宝石啊,哦!那些宝石!”
她的双眼里升腾起一阵雾气,在那之中似乎还闪烁着光亮。伯爵惊讶地看着她,第一百次感叹珠宝对于女性的魅惑力。他不得不开口把她拉回现实。
“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事呢,女士?”
米蕾一个激灵,又回到了之前那种公事公办的状态。
“事情很简单。您到警察局去对他们说,这都是凯特林先生作的案。”
“可人们会相信我吗?如果他们让我拿出证据呢?”他紧紧盯着她。
米蕾柔声笑着,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件橘黄和黑色相间的大衣里。
“那您就让警察到我这里来,伯爵先生。”她轻声说,“我会给他们证据。”
说罢,这个女人仿佛完成了她的使命一般,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房间。
伯爵挑着眉,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她正处于暴怒之中。”他喃喃自语说着,“是什么使她这么气愤呢?但她确实亮出了所有的底牌。她真相信凯特林杀死了自己的老婆?总而言之,她想使我和警察都相信这一点。”
他暗自微笑了一下。明明可以想到其他很多解决办法,他才没兴趣亲自去警察局说这件事。而从这个笑容来判断,他应该已经想到了合适的方法。
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又笼罩上一层阴云。米蕾说,警察局怀疑他。这个消息可真可假,处于愤怒中的女演员似乎不可能站在他的立场来考虑问题。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可靠的第一手材料。如果她的消息确实属实,他抿起了嘴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就必须采取一定的应对措施。
伯爵走回屋子里,再一次仔细地询问了伊波利特最近有无陌生人过来探听他的情况。而男仆向他的主人保证此类事情从未发生过。伯爵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来到了一个靠墙放置的古旧写字台前。他卸下了写字台的桌面,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其中的一个抽屉背后摸索着寻找一个弹簧。一个秘密抽屉弹了出来,里面装了一个小小的棕色纸包。伯爵把这个纸包拿了出来,放在手里仔细地掂量了一会儿。他举起一只手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这阵疼痛让他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他把这根头发放在那个秘密抽屉的开口处,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锁上了。他拿着那个小包裹下了楼,走进了车库,那里停着一辆猩红色的双座汽车。十分钟以后,他便已经在去蒙特卡洛的路上了。
他在赌场里度过了几个小时,然后便在镇上闲逛了一会儿。接着他回到车上,向芒通(注:位于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沿岸,邻近意大利边界。)开去。在下午的早些时候,他便发现有一辆毫不起眼的灰色汽车时隐时现地跟着他。现在,他又发现这辆车跟在他的后面。此刻的公路笔直向前,伯爵猛踩油门——这辆小车是专门为他定制的,额外配备了一个动力强劲的发动机,马力十足。此刻这辆小车如离弦的箭一般一路飞奔。
这时他往后看了看,露出了一丝微笑:那辆灰色的小车还是紧跟着他。红色的小车在灰尘中极速地穿梭着。此刻的车速已经十分危险,但伯爵可是一等一的驾车高手。现在正是下坡,蛇形的公路曲折蜿蜒,急转弯一个接着一个。突然小车开始减速,并最终在一个邮局前面猛地刹住了车。伯爵跳下车来打开后备厢,取出那个小纸包,急忙进了邮局。两分钟后,他又回到了车上,驱车驶向芒通。当灰色小汽车到达时,伯爵已经在一家饭店的阳台上安详地喝着英式下午茶了。
傍晚,他又回到蒙特卡洛,在那里吃了晚饭,然后在将近十一点时回到了家。伊波利特开门迎接他,神情有点惶恐不安。
“啊!伯爵先生您终于回来了。伯爵先生,您今天是否打过电话给我呢?”
伯爵摇了摇头。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接到命令,让我到尼斯的内格莱斯科去接您。”
“是嘛,”伯爵说,“所以你就去了?”
“那是当然的,先生,可是我到那儿的时候,饭店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您。”
“好吧,”伯爵开口道,“那个时候玛丽正好在外面采购,准备晚饭吧?”
“是的,伯爵先生。”
“哦,好吧。”伯爵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个误会。”
他说完就上了楼,暗自发笑。
一走进卧室,他就立刻反锁上门,仔细查看着周围。一切好像都如同平常一样。他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和橱柜,点了点头,一切都似乎原封未动,但也仅仅只是“似乎“而已。很显然,整个房间都被仔细搜查过了。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按了一下那个隐藏的弹簧机关。秘密抽屉弹了出来,但是那一根头发却已不在原处。他又点了点头。
“我们的法国警察们很厉害嘛,”他低声自语道,“非常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