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Abbas beati martini(1) · 1
[法]雨果2019年03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1)拉丁文,圣马丁修院住持。
堂·克洛德声名远扬。因此,大约就在他拒绝同博惹公主打照面的那个时候,有个人来拜访他,使他长久牢记不忘。
那是一天晚上。他刚做完晚课,回到修士庭院里他那间念经的小室。这间房里,也许除了扔在角落里的几个小瓶子,里面装着相当可疑的药末,很像是炸药以外,其他并没有什么怪异或神秘的地方。固然,墙壁上偶尔也有一些字迹,不过,纯粹是科学性质的摘录或者正经作家的虔诚引句。副主教就着一盏三角铜灯,坐在堆满手稿的大柜子前面,把胳臂肘支在摊开的奥诺里乌斯·多顿的著作De prœdestinatione et libero arbitrio(2)上面,沉思着,随手翻弄一本刚刚拿来的对开印刷品——这是他房间里唯一的印刷产品。正当他沉思默想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是谁?”学问家叫道,不大客气,好似一头饿狗给人打搅了啃骨头。外面回答:“您的朋友雅各·库瓦提埃。”
(2)拉丁文,《论命中注定和自由决定》。
他过去把门打开。
来者果然是国王的医生。他约摸五十来岁,死板的面孔只是从狡狯的目光得到弥补。另有一人陪伴着他。两人都穿着灰鼠皮的青色长袍,用腰带束着,包得紧紧的;帽子也是同样质地、同样颜色的。他们的手都被袖子遮着,脚被袍子下摆盖着,眼睛被帽子掩着。
副主教一边让他们进来,一边说道:“上帝保佑,先生们!真没想到这般时分二位大驾光临。”他这样彬彬有礼地说着,一面以不安探询的眼光瞟着御医和他的同伴。
“拜访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可敬的学者,时间是永远不会太晚的。”库瓦提埃回答说,他那弗朗希-孔兑(3)口音说起话来,每一句声音拖长,就跟女人的拖着尾巴的长裙子那样庄严。
(3)法国东部旧地区名。
接着,医生和副主教开始寒暄起来。按照当时的习俗,这是学者们之间交谈的引子。尽管如此,他们彼此仍然融洽之至地相轻相仇。不过,咱们今天也还是这样,任何学问家对于别的学问家恭维起来,嘴巴上甜如蜜,肚子里赛过毒汁坛子。
克洛德·弗罗洛对于雅各·库瓦提埃的祝贺,主要说的是这位医道高手职位令人艳羡,行医以来每次为今上看病都有办法获得许许多多尘世利益,这种行当真是赛过炼金术士,比谋求什么点金石更稳妥牢靠哩。
“真的,库瓦提埃大夫先生,听说您的侄儿当了主教,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尊敬的爵爷彼埃尔·韦尔赛,他不是当了亚眠的主教么?”
“是的,副主教先生。这是上帝的恩典、慈悲。”
“您知道,圣诞节那天您率领着您那审计院一帮子人,您可真精神,院长先生!”
“不,只是副的,堂克洛德。唉,副院长而已。”
“您在拱门圣安德瑞街的那栋漂亮宅第怎样了?真是赛过卢浮宫呀!我很喜欢雕刻在门上的那棵杏树,还带着挺有意思的俏皮话:A l’abricotier(4)。”
(4)“杏树居”,又为“库瓦提埃居”,两者谐音,一语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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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克洛德先生,这么个营造花费可大哪!房子渐渐建造起来,我也就日渐破产了。”
“嚯!您不是还有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给您的贡仪,还有领地上那么许多房屋、摊、棚、店铺的每年租金么?简直挤的是一头好奶牛呀!”
“我那博瓦席领地今年什么进项也没有。”
“可是,您在特里埃、圣杰姆斯、圣日耳曼-昂-莱伊收的买路钱(5)一向可观呀!”
(5)法国在路易十一以及以后的两个国王缔造统一大业之前,各地封建割据,即使小领主也可随意征收通过领地的买路钱。
“一百二十利弗罢了,而且还不是巴黎币!”
“您还有您担任国王枢密官的职位,这当然是固定的啰。”
“倒也是,克洛德教友,不过,那块该死的波利尼领地,名声倒不小,拉扯着每年收入还不到六十金埃居。”
堂克洛德奉承雅各·库瓦提埃的言语里包含着一种挖苦、刻薄、冷嘲热讽的意味,他还面带忧伤而又残酷的微笑,都表明这是个优越、然而不幸的人,暂时为了开开心,拿一个庸俗的人的殷实家财作耍子,对方却毫不觉察。
“凭我的灵魂起誓,”终于,克洛德握着他的手说,“看见您这样健康我真是高兴。”
“谢谢您,克洛德先生。”
“顺带问一声,”堂克洛德叫道,“您那位病人的金玉之躯怎样?”
“他给大夫的医药费总是不足,”御医答道,向跟他来的伙伴瞟了一眼。
“您以为这样么,库瓦提埃伙计(6)?”伙伴说。
(6)路易十一爱称随侍左右者为“伙计”,也自称“伙计”,以示平易近人。
这话的声调表现出惊讶和责备,引起了副主教对这个陌生人的注意。老实说,自从此人跨进小室的门槛,他一刻也没有完全转过身去看他一眼。他有无数理由必须巴结路易十一的炙手可热的御医雅各·库瓦提埃,因此他才容忍了对方这样带了个生客来。所以,当雅各·库瓦提埃对他说,“顺带说一句,堂克洛德,我给您带来了一位教友,他慕名前来拜会”的时候,克洛德的脸色丝毫也不热乎,只是问道:
“先生,您也是学术界的?”同时,又以锐利的目光直视库瓦提埃的这位同伴。他从陌生人双眉之下碰到的只是刺人的、挑战不亚于自己的目光。
在微弱灯光下只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7),中等身材,看上去相当病弱、健康可虑。他的相貌虽然只是一般市民型的,但是含有某种威力,又有些严厉,十分突出的眉棱下面目光炯炯,好像是从兽穴深处射出的光芒;帽檐拉下来一直遮住鼻子,下面可以感觉到表现出天才的宽阔额头在转动。
(7)路易十一这时58岁。
他自己来回答副主教的问题。
“可敬的大师,”他以庄重的声调说,“您的大名及至在下,敝人特来向您请教。我只是外省一介乡绅,照规矩,在进入学者家里之前必须先脱去鞋子的。我应该让您知道我的姓名。我名叫屠朗若伙计。”
“乡绅叫这个名字,真是古怪!”副主教心想。然而,他那高度的智慧本能使他感觉到来人相当有权势而且威严,也猜测到在屠朗若伙计的皮帽子下面头颅里的智慧并不在自己之下。他端详着这庄重的面孔,由于雅各·库瓦提埃在场而阴郁的脸上禁不住发出的讪笑渐渐消失,就像天边的薄暮逐渐溶入黑夜。他阴沉地默然重新坐在大椅子上,胳臂重新放在桌上惯常的地方,手托着前额。默想了片刻,他示意请客人坐下,开始向屠朗若伙计说话:
“承赐教,先生,不知是关于何学科?”
“长老,”屠朗若回答,“我有病,病得厉害。传说您是艾斯库拉皮乌斯(8)再世,所以特来向您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
(8)艾斯库拉皮乌斯,阿波罗的儿子,医神。
“医学!”副主教摇头答道。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又说:“屠朗若伙计——既然这是您的名字——请您掉过头去。您看我的答复早已写在墙上。”
屠朗若伙计遵照吩咐,扭头一看,只见上方刻写着这几个字:“医学是梦幻的女儿。——让勃利克(9)。”
(9)让勃利克,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引语原为法文。
这当儿,库瓦提埃大夫听到同伴的那个问题原本有气,堂克洛德的回答更使他恼怒。他欠身对着屠朗若伙计的耳朵说,声音很低,不让副主教听见:“我早告诉过您:他是个疯子。您还一定要来看他!”
“可是,很可能这疯子他说得在理,雅各大夫!”伙计说,声音也很低,面带苦笑。
“随您的便!”库瓦提埃干巴巴地说,然后,转身对副主教,“您医道很高,堂克洛德,希颇克腊特斯(10)距离您很近,就跟猴儿距离榛子差不多。医学只是一场梦!我很怀疑:药物学家和医学大师能不能克制住,不向您砸石头,要是他们在这儿的话。那么,您否认春药作用于血,膏药作用于肉啰!您否认那永恒的药剂厂,即,我们称之为世界的、花和矿物所构成的永恒药剂厂,原是有意创造出来,专为医治被称为人类的患者的!”
(10)希颇克腊特斯,古希腊大医学家,大约生于公元前460年。
堂克洛德冷冷地回答:“我既不否认药剂厂,也不否认患者;我否认的是医生。”
库瓦提埃又说——他恼怒了:“这么说,痛风是体内疥癣,敷上一只烤老鼠就能治疮伤,年轻血液恰当注入能使老血管恢复青春,这些都是假话啦!二加二等于四,在角弓反张之后一定是前弓反张,也是假话!”
副主教毫不激动地答道:“有些事我是有些看法的。”
库瓦提埃怒容满面了。屠朗若伙计却说:
“得,得,我的好库瓦提埃呀,咱们别生气嘛!副主教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哩。”
库瓦提埃平静了些,轻声嘀咕:“他到底是个疯子!”
沉默了一会,屠朗若伙计又说:“帕斯克-上帝(11)!您真叫我没法子!……我是来向您请教两件事的:一是关于我的健康,二是关于我的本命星。”
(11)“帕斯克-上帝”,是路易十一的口头禅。
副主教说:“先生,如果这是您的来意,您大可不必费劲气喘吁吁地爬上我家的楼梯哩。我不信医学,我也不信星象学。”
“当真!”那位伙计大吃一惊。
库瓦提埃强笑了一下,低声对屠朗若伙计说:
“您看,他可不就是疯子?他居然不信星象学!”
堂克洛德说:“怎能想象每道星光都是一根牵在某一个人头上的线!”
“那您相信什么?”屠朗若伙计叫道。
副主教刹那间有些犹豫,随即阴沉地一笑,仿佛是否定自己的回答:“Credo in Deum.”(12)
“Dominum nostrum,”(13)屠朗若伙计划个十字,补充说。
(12)拉丁文,我信上帝。
(13)拉丁文,信我们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