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 五
[法]雨果2019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从街垒之顶远望
在这危难时刻,在这存亡绝续之地,昂若拉的极度忧愁,是众人处境导致的结果,也是这种处境最高程度的体现。
昂若拉身上有着充分的革命性;但他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绝对那样;他太像圣鞠斯特,不够像阿纳卡齐斯·克洛斯〔14〕;可是,在ABC之友社中,他的思想最终接受了孔布费尔思想的某种磁化;曾几何时,他逐渐摆脱了教条的狭窄形式,尽情走上进步的大路,他终于接受,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演变成人类的无边共和国,是最终和壮丽的发展。至于眼下所采取的手段,由于局势激荡,他主张采取激烈手段;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变化,仍然固守这个了不起的、可怕的派别,概而言之,就是九三年。
〔14〕 克洛斯(1755—1794),原籍普鲁士的革命家,1776年到法国,与百科全书派合作,参加大革命和雅各宾俱乐部,自称“人类的演说家”和“人类公民”,后上断头台。
昂若拉站在铺路石垒成的台阶上,一只手肘撑住枪管。他在沉思;他在哆嗦,好像有冷风吹过;死亡笼罩的地方,令人有三脚祭台的印象。他的眸子充满了内视的目光,从中射出压抑的火焰。突然,他仰起头来,金黄的头发往后甩,如同星星构成的四匹驾马的暗黑战车上的天使长发,又像惊狮光焰似的鬣毛。昂若拉叫道:
“公民们,你们代表未来吗?城市的街道浴满了阳光,家家的门上覆盖着绿枝,各民族亲如兄弟姐妹,人人都正直公正,老人祝福孩子,过去喜爱现在,思想家充分自由地思考,信徒完全平等,以上天为宗教,天主直接当教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再没有仇恨,工场和学校亲如手足,名望高低就是赏罚,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权利,人人安居乐业,再也不会流血,再也没有战争,母亲们生活幸福!控制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想一想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吧。从前,人类始祖惊恐地看到七头蛇兴风作浪,巨龙口喷火焰,虎身鹰头鹰翼的怪兽在空中盘旋;这些可怕的怪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类。然而人张开了陷阱,这是智慧的神圣陷阱,最后抓住了这些怪物。
“我们制服了七头蛇,它叫做轮船;我们制服了龙,它叫做火车头;我们即将制服虎身怪鹰,我们已经抓住了它,这就是气球。普罗米修斯式的事业一旦完成,人类最终随意驾驭这三种古老的怪物,即七头蛇、龙和虎身鹰那一天,人类就控制了水、火和空气,人在其余生物中的地位,就相当于古代天神从前在人心中的地位。鼓足勇气,向前进!公民们,我们走向哪里?走向成为最高管理体制的科学,走向变成惟一舆论力量的事物内在的力量,走向赏罚分明、条文清晰的自然法则,走向与旭日齐升的真理。我们走向各国人民的团结;我们走向人类的一致。再也没有虚幻,再也没有寄生虫。由真统治现实,这就是目标。文明将在欧洲的高峰,然后在各大陆的中心,在智慧的大议会中举行会议。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议,每年举行两次,一次在众神所在地德尔斐,另一次在英雄所在地温泉关。欧洲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地球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法国孕育着这光辉的未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怀孕期。希腊创始的,值得法国来完成。听我说,你,弗伊,勇敢的工人,人民之子,各国人民之子。我尊敬你。是的,你清楚地看到未来,是的,你说得对。你父母双亡,弗伊;你认人类为母亲,认权利为父亲。你要死在这里,就是说获得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失败也好,胜利也好,我们进行的是一场革命。正如大火照亮了全城,历次革命照亮了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什么革命?我刚才说过,是求真的革命。从政治上看,只有一种原则:人的绝对自主。这种绝对自主叫做自由。两个或者多个这种绝对自主联合起来的地方,就是国家。但在这种联合中,决没有放弃。每个绝对自主让出一部分,就形成普通法。让出的部分人人都相等。每人对大家作出的相同让步,叫做平等。普通法只是对人人的保护,普照每个人的权利。众人对每个人的这种保护,叫做博爱。所有这些绝对自主的聚合点叫做社会。这种聚合是一种结合,这个聚合点是一个纽结。由此产生所谓的社会关系。有人说是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契约这个词在词源上含有联系的意思。让我们在平等上取得一致;因为,如果自由是顶峰,平等就是基础。公民们,平等,这不是所有植物都长得一样高,一个社会要由高茎的草丛和矮小的橡树组成;互相阉割的嫉妒毗邻;在民事上,一切才能都可以施展;在政治上,每个人的投票都有同等分量;在宗教上,一切信仰都有同样权利。平等有一种机制:免费和义务教育。识字的权利,应该从这里开始。初等教育对每个人是强制的,中等教育向所有人提供,这是法律。平等社会从同等的学校教育产生。是的,教育!启蒙!启蒙!一切来自启蒙,又回到那里。公民们,十九世纪是伟大的,而二十世纪是幸福的。那时,与以往的历史截然不同;再用不着像今天那样,害怕征服、侵犯、窃权、国家之间兵戎相见、文明的中断取决于一次王室通婚、在世袭专制中获得新生、通过会议各国进行瓜分、因王朝的崩溃国家四分五裂、两种宗教对峙而产生斗争、就像皮影戏中两只公山羊在无限之桥上相遇;再也用不着害怕饥荒、剥削、因贫困而卖淫、因失业而贫穷、断头台、利剑、战争以及在事件的林莽中命运施行的一切强盗行径。几乎可以说:再也没有事变了。人人安居乐业。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完成自身的法则;在心灵和星球之间将重建和谐。心灵将围绕真理运行,就像星球围绕光源运行一样。朋友们,眼下我对你们讲话的时刻,是黑暗的时刻;但这是为了未来付出的可怕代价。一次革命是一笔通行税。噢!人类将获得解放,重新站起来,得到慰藉!我们在这个街垒上确定这一点。如果不是站在牺牲的高峰上,我们从哪儿发出爱的呼喊呢?噢,我的兄弟们,这里是思考者和受苦者相会的地方;这个街垒不是由铺路石、梁柱、破铜烂铁筑成的,而是由两大堆东西,即思想和痛苦组成。贫穷在这里遇到理想。白天在这里拥抱黑夜,而且对黑夜说:‘我将同你一起死去,你将同我一起再生。’从拥抱一切困苦中爆发出信念。痛苦在这里寿终正寝,思想在这里获得不朽。这种消亡与不朽交混在一起,构成我们的死亡。兄弟们,在这儿牺牲的人,是死在未来的光辉里,我们要进入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昂若拉止住了话头,却不像沉默下来;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仿佛在继续自言自语,这使得大家聚精会神,竭力还想听他说下去,凝望着他。没有掌声;但大家长久地窃窃私语。话语是气息,智慧的颤动,宛若树叶的簌簌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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