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 一 · 2
[法]雨果2019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第七圈和八重天 · 2
他一把抓住自己的礼服,把自己拖向马里于斯:
“您看看这只拳头,”他继续说。“您不觉得把衣领抓得很牢,不会放松吗?啊!这是另一只手腕,良心!如果要幸福,先生,那就永远不要明白责任;因为一旦明白,它是无情的。可以说责任因为您了解它而处罚您;不,它为此报答您;因为它要将您放在地狱中,让人感到天主在自己身边。人一旦撕心裂肺地痛苦,就会平静地对待自己。”
他以令人心碎的声调又说:
“蓬梅西先生,这不合常理,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在您面前贬低自己,就在自己眼里提高自己。这种情况我已经有过一次,但是没有那么痛苦;这不算什么。是的,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您继续尊敬我,那是出于我的错,我就不是正直的人了;您蔑视我,我才是正直的人。我有这种命运,我永远不能窃取尊敬,这种尊敬令我觉得耻辱,内心感到痛苦,为了自尊,必须让人蔑视我。我才挺起身来。我是一个听从良心吩咐的苦役犯。我很清楚,这很不相称。但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许下诺言;我要守约。有的机遇将我们捆住,有的偶然性将我们拖向责任。您看到了,蓬梅西先生,我一生中遇到多少事。”
让·瓦尔让又停了一下,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他的话有苦涩的回味,他又说:
“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丑事,就没有权让别人不知不觉地分担,没有权把自己的瘟疫传染给别人,没有权让别人不知不觉地滑入他的深渊,没有权把自己的红囚衣延伸到他们身上,没有权偷偷地以自己的苦难去扰乱别人的幸福。接近圣洁的人,用自己无形的溃疡暗中触及他们,这是卑劣的。割风白白地把他的名字借给我,我没有权利使用它;他可以给我,我可不能采用。一个名字,是一个自我。您看到了,先生,我虽然是个农民,却会点思考,读过一点书;我明白事理。您看,我表达得体。我自学过。是的,窃取一个名字,躲在底下,这是不正直的。字母像钱包或表一样可以骗人。一个活灵活现的假签名,就像一把有生命的假钥匙,就像仿造一把钥匙进入正直人家,再也不敢正视,始终斜视,内心感到自己卑鄙,不!不!不!不!还不如受苦,流血,哭泣,用指甲抠掉自己的皮肉,一夜又一夜在不安中辗转反侧,身心在受折磨。因此我来向您和盘托出。像您所说的心里乐意。”
他艰难地呼吸,吐出最后一句话:
“从前为了生活,我偷过一只面包;今天,为了生活,我不想窃取一个名字。”
“为了生活,”马里于斯打断说。“为了生活,您不需要这个名字吗?”
“啊!我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让·瓦尔让回答,站起来慢慢地连续点了几下头。
静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无言,陷入思索的深渊。马里于斯坐在一张桌旁,嘴角顶住一根弯曲的手指。让·瓦尔让来回踱步。他在一面镜子前站住,一动不动。然后,仿佛在回答内心的思索,望着镜子却视而不见,说道:
“现在我轻松了!”
他又开始走起来,走到客厅的另一头。他回过身来的时候,看到马里于斯望着他走路。于是他用难以形容的声音说:
“我有点拖着腿走路。现在您明白为什么了。”
接着,他完全转向马里于斯:
“现在,先生,您想象一下:我一点儿不讲,我仍然是割风先生,我在您家里占有位置,我是您家的人,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上午我趿着拖鞋来吃午餐,晚上我们三个去看戏,我陪蓬梅西夫人到杜依勒里宫和王宫广场,我们在一起生活,您以为我是像您一样的人;一天早上,我在那里,您在那里,我们在聊天,我们在说笑,突然您听到一个声音喊这个名字:‘让·瓦尔让!’于是这只可怕的手,就是警察,从黑暗中伸出来,突然摘下我的假面具!”
他又住了口;马里于斯颤抖了一下,站起身来。让·瓦尔让又说:
“您怎么想?”
马里于斯以默不作声来回答。
让·瓦尔让继续说:
“您看到了,我不沉默是对的。噢,但愿你们幸福,呆在天堂里,当一个天使的天使,呆在阳光下,心满意足,不必担心一个可怜的罪犯以什么方式,敞开自己的胸怀,履行职责;在您面前是一个悲苦的人,先生。”
马里于斯慢慢地穿过客厅,走到让·瓦尔让身旁,向他伸出手去。
但让·瓦尔让不伸出手来,马里于斯只得去捏住这只手,让·瓦尔让任他捏住,马里于斯觉得捏住一只大理石的手。
“我的外公有朋友,”马里于斯说,“我会给您争取赦免。”
“没有用,”让·瓦尔让回答。“当局以为我死了,这就够了。死人不受监视。人家以为在慢慢地腐烂。死亡,同赦免是同一回事。”
他抽回马里于斯捏住的手,以严于责己的尊严补充说:
“况且,履行职责,这就是我要求助的朋友;我只需要一种赦免,就是良心的赦免。”
这当儿,客厅的另一边,门轻轻地打开了一点,柯赛特的脑袋伸了进来。只看到她柔美的脸,没有戴头饰,妙不可言,她睡眼惺忪。她像鸟儿将头探出巢一样,先看看她的丈夫,然后看看让·瓦尔让,笑着对他们嚷嚷,简直像玫瑰花中漾出的微笑。
“咱们打赌,你们在谈论政治!不同我呆在一起,真蠢!”
让·瓦尔让不寒而栗。
“柯赛特!……”马里于斯嗫嚅着说。他住了口。就像两个罪人在那里。
柯赛特容光焕发,又轮流瞧他们俩。她的眼里好像有天堂透出来的光芒。
“我当场抓住了你们干坏事,”柯赛特说。“我刚隔着门听到割风父亲说:‘良心……履行职责……这是谈政治。我不要听。不该从第二天开始就谈政治。这不合理。”
“你搞错了,柯赛特,”马里于斯回答。“我们在谈生意。我们在谈你的六十万法郎,投放在哪里最好……”
“不仅是谈这个,”柯赛特打断说。“我来了。这儿要我吗?”
她毅然越过门口,走进客厅。她身穿百褶宽袖的白色宽大晨衣,从脖子一直垂落到脚。在金色的天花板上,就有这种哥特式的绘画,能放进一个天使的美妙赎罪衣。
她在一面大镜子前从头到脚端详自己,然后难以形容地喜上眉梢,大声说:
“从前有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噢!我多么高兴啊!”
说完,她向马里于斯和让·瓦尔让行了一个屈膝礼。
“现在,”她说,“我要坐在你们旁边的扶手椅上,过半小时吃午饭,你们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很清楚要让男人说话,我会知趣。”
马里于斯抓住她的手臂,含情脉脉地对她说:
“我们在谈生意。”
“对了,”柯赛特说,“我开了窗,花园里刚飞进来一群麻雀。鸟儿不戴假面具。今天是开始封斋的星期三;但管不住鸟儿。”
“我对你说我们在谈生意,去吧,我的小柯赛特,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我们在谈款数。这会令你厌烦。”
“今天早上你戴了一条好看的领带,马里于斯。您很风雅,老爷。不,这不会令我厌烦。”
“我向你担保,这会令你厌烦。”
“不会。因为是你们在谈话。我可能不理解你们的话,但我会听下去。听到所爱的人的声音,不需要理解所说的话。呆在一起,这就是我所愿意的。我同你们呆在一起!”
“你是我的心上人,柯赛特!不行啊。”
“不行!”
“是的。”
“很好,”她说。“我本来要告诉你们新闻。我要告诉你们,外公还在睡觉,姨妈在望弥撒,我父亲割风的卧室的壁炉冒烟了,尼科莱特叫来了通烟囱工人,图散和尼科莱特已经吵过架,尼科莱特嘲笑图散结巴。而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行吗?我呀,您会看到,先生,也轮到我说:不行。谁会失望?我求你了,我的小马里于斯,让我同你们俩呆在一起吧。”
“我向你发誓,我们要单独在一起。”
“那么,我是个外人啰?”
让·瓦尔让一言不发。柯赛特转向他:
“首先,父亲,我要您过来拥抱我。您呆在那里不说话,不站在我一边,这是干什么?谁给我这样一个父亲?您看,我在家里很不幸。我的丈夫打我。得了,马上拥抱我吧。”
让·瓦尔让走过来。
柯赛特朝马里于斯转过身去。
“您呀,我对您做个鬼脸。”
然后她将额角伸给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朝她迈了一步。
柯赛特却后退。
“父亲,您脸色苍白。您的手臂很痛吗?”
“手臂好了,”让·瓦尔让说。
“您睡得不好吗?”
“不。”
“您心情忧郁?”
“不。”
“抱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好,如果您睡得好,如果您高兴,那么我就不责备您。”
她又向他伸出额角。
让·瓦尔让在容光焕发的额角上吻了一下。
“笑一笑。”
让·瓦尔让听从了。这是一个幽灵的微笑。
“现在,保护我,反对我的丈夫吧。”
“柯赛特!……”马里于斯说。
“发火吧,父亲。告诉他,我得留下。完全可以当着我的面说话。您感到我很蠢。您说的话非常令人吃惊!谈生意,将钱存入银行,算什么大事。男人一点小事就神秘兮兮的。我要留下。今天上午我很漂亮;你看着我,马里于斯。”
她可爱地耸了耸肩,又难以名状地娇滴滴赌气,望着马里于斯。这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道闪电。有人在场,没有关系。
“我爱你!”马里于斯说。
“我爱你!”柯赛特说。
他们不可抑制地扑在对方的怀里。
“现在,”柯赛特又说,得意地嘟起了小嘴,理了一下晨衣的皱褶,“我留下。”
“这不行,”马里于斯用恳求的声音回答。“我们有件事要了结!”
“还不行?”
马里于斯用庄重的声调说:
“柯赛特,我向你保证,不行啊。”
“啊!您拿出男人的腔调来了,先生。好吧,我走。您,父亲,您不支持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是暴君。我去告诉外公。如果你们以为我会回来,向你们卑躬屈膝,你们就搞错了。我很高傲。我等着你们求我。你们会看到没有我在场,你们会自寻烦恼。我走了,活该!”
她出去了。
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红扑扑的鲜艳脸蛋又从双扇门中伸进来,她冲他们喊道:
“我非常生气。”
门又关上,恢复黑暗。
无疑,如同迷途的一缕阳光猝然掠过黑夜。
马里于斯证实了,门确实重新关上。
“可怜的柯赛特!”他喃喃地说,“当她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让·瓦尔让全身发抖。他用失去理智的眼神看着马里于斯。
“柯赛特!噢,是的,不错,您会对柯赛特说出来。这是正常的。啊,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人有勇气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做另一件事。先生,我恳求您,我请求您,先生,向我发最神圣的誓,不要告诉她。您知道就够了吧?没人强迫,我能主动说出来,我会向全世界,向所有人说出来,这对我无所谓。但她呢,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会使她惊恐不安。一个苦役犯,什么!不得不向她解释,告诉她:这是一个在苦役场服过役的人。她有一天曾看到锁在长链上的一队囚犯经过。噢,我的天!”
他瘫倒在一张扶手椅里,双手掩住脸。别人听不出,但从他的双肩的颤动,可以看出他在哭泣。无声的哭泣,可怕的哭泣。
他呜咽得憋住了。他起了一阵抽搐,朝后仰翻在椅背上,仿佛要吸气,双臂下垂,让马里于斯看到泪水纵横的脸,马里于斯听到他喃喃低语,好像发自无底深渊:“噢!我真想死!”
“放心吧,”马里于斯说,“我会保守您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他也许不到应有的怜悯程度,但一个小时以来,不得不习惯这个可怕的意外事件,逐渐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同割风先生重叠,一步步被这凄惨的现实所打动,顺着局势的自然斜坡,终于看到在这个人和他之间刚产生的距离,马里于斯又说:
“您这样忠实又这样诚实地交出所保存的款子,我不能不向您说一句。这是正直的行为。您得到一笔报酬是合理的。您自己确定数目吧,会如数给您。不必担心定得很高。”
“谢谢您,先生,”让·瓦尔让和气地回答。
他沉吟了一下,下意识地将食指尖擦一下拇指甲,然后提高声音说:
“事情大体办完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让·瓦尔让似乎犹豫到极点,他嗫嚅着,而不是在说话,声音微弱,几乎不透气。
“既然您知道了,您就是主人,先生,您认为我不应再见到柯赛特了吗?”
“我认为这样更好,”马里于斯冷冷地回答。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让·瓦尔让喃喃地说。
他朝门口走去。
他把手按在碰锁上,锁舌让开,门打开一点,让·瓦尔让打开到能让人出去的程度,站住了一会儿,然后又关上门,朝马里于斯转过身去。
他不是苍白,而是刷白。他眼里没有眼泪,而是一种悲哀的火焰。他的声音又变得异常平静。
“噢,先生,”他说,“如果您同意,我会来看她。我确实非常想看见她。如果我不是坚持要看见柯赛特,我就不会向您吐露这件事了,我会一走了之;可是,由于想呆在柯赛特所在的地方,继续看到她,我不得不老实地向您和盘托出。您明白我的理由,是吗?这件事好理解。要知道,她在我身边过了九年。我们先住在大马路的破屋里,随后住在修道院,然后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正是在那里您第一次见到她。您记得她的蓝色长毛绒帽子吧。我们后来住在残老军人院那一区,那幢住宅有铁栅门和一个花园。普吕梅街。我住在后院的小屋子里,在那里能听到她的钢琴声。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来没有分离过。这样过了九年多。我就像她的父亲,而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理解我,蓬梅西先生,而现在一走了之,不再见到她,不再同她说话,什么也没了,这很难办到。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我会不时来看看柯赛特。我不会经常来。我不会呆很长时间。您可以吩咐人在楼下小厅里接待我。在底楼。我可以从仆人进出的后门进来,但可能会让人惊讶。我想,不如从大家进出的门进来。先生,当真。我很想还能见到柯赛特。就照您的意思办,尽量少见面。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只有这么一点了。再说,小心为是。如果我根本不来,会有不好的后果,人们会觉得奇怪。比如,我能做的是,等天黑了,晚上来。”
“您天天晚上来吧,”马里于斯说,“柯赛特会等您的。”
“您真好,先生,”让·瓦尔让说。
马里于斯向让·瓦尔让鞠躬,幸福将绝望送到门口,两人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