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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九卷 极度的黑暗,极亮的曙光 · 五

[法]雨果2019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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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后是白昼

听到敲门声,让·瓦尔让回过身来。

“请进,”他有气无力地说。

门打开了。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出现。

柯赛特冲进房间。

马里于斯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

“柯赛特!”让·瓦尔让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双臂张开,抖动不已,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样子凄惨,眼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

柯赛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扑在让·瓦尔让的胸口上。

“父亲!”她说。

让·瓦尔让惶恐地嗫嚅说:

“柯赛特!是她!是您,夫人!是你!啊,我的天!”

柯赛特搂紧了他,他大声说:

“是你!你来了!你原谅我了!”

马里于斯垂下眼皮,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走了一步,抽搐的嘴唇发出喃喃的话语声,要止住呜咽:

“我的父亲!”

“您也一样,您原谅我了!”让·瓦尔让说。

马里于斯说不出话来,让·瓦尔让又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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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赛特拉下披巾,把帽子扔在床上。

“这碍我的事,”她说。

她坐在老人的膝上,虔敬地分开他的白发,吻他的额角。

让·瓦尔让任她摆弄,不知所措。

柯赛特只朦胧地有点明白,她加倍温存,仿佛想偿还马里于斯的债。让·瓦尔让结结巴巴地说:

“我多蠢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想想看,蓬梅西先生,正当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完了。这是她的小裙子,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我再也见不到柯赛特了。’我这样说的时候,你们正在上楼梯。我多蠢呀!人真是蠢!没有考虑到仁慈的天主。仁慈的天主说:‘你以为别人把你抛弃了,傻瓜!不,不,事情不会这样。哦,那儿有个可怜的老人需要一个天使。’于是天使来了;又看到了他的柯赛特,又看到了他的小柯赛特!啊!我以前多么不幸啊!”

他一时说不下去了,然后继续说:

“我确实需要隔点时间看看柯赛特。一颗心,总得给它一点安慰。但我感到我是多余的。我给自己找理由:‘他们不需要你,呆在你的角落里吧,没有权利赖着不走。’啊!感谢天主,我又看到了她!柯赛特,你知道你的丈夫很俊吗?啊!你有漂亮的绣花领子,好极了。我喜欢这种图案。是你的丈夫选择的,对吗?还有,你需要开司米围巾。蓬梅西先生,让我用‘你’称呼她吧。时间不长了。”

柯赛特接口说:

“这样丢下我们,真太狠心啦!您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您走那么久?从前您旅行不超过三四天。我派尼科莱特来。总是回答:‘他不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您知道您大变样了吗?啊!不像话的父亲!他病了,我们却不知道!啊,马里于斯,摸摸他的手,手多冷啊!”

“你们终于来了!蓬梅西先生,您原谅我了!”让·瓦尔让又说一遍。

听到让·瓦尔让再说一遍这句话,马里于斯满腹的话找到了一个出口,便爆发出来:

“柯赛特,你听到吗?他到了这种程度!他请求我原谅。你知道他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柯赛特?他救了我的命。他做的事不止于此。他把你给了我。救了我以后,将你给了我以后,柯赛特,他怎样对待自己呢?他自我牺牲。他就是这样的人。而我却忘恩负义,如此健忘,如此无情,是个罪人,他却对我说:‘谢谢!’柯赛特,我整个一生匐伏在这个人脚下,也远远不够。这个街垒,这下水道,这熔炉,这污水坑,他为我,为你,全穿越过去,柯赛特!他背着我穿过重重鬼门关,让死神离开我,自己却接受死亡。勇敢、美德、英雄气概、圣洁,他统统具备!柯赛特,这个人是天使!”

“嘘!嘘!”让·瓦尔让低声说。“为什么要说这一大套?”

“您呀!”马里于斯又气恼又尊敬地大声说,“为什么您不说出来?这也是您的错。您救了别人的命,却瞒起来!更有甚者,您借口揭露自己,自我污蔑。真可怕。”

“我讲出真相,”让·瓦尔让回答。

“不,”马里于斯又说,“真相要全部说出来;您却没有说。您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不说出来?您救了沙威,为什么不说出来?您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我的想法同您一样。我感到您是对的。我必须走开。如果您知道了下水道的事,您就会让我留在你们身边。我应该保持沉默。如果我说出来,对一切都有妨碍。”

“妨碍什么!妨碍谁!”马里于斯反驳说。“难道您还想留在这里吗?我们把您带走。啊!我的天!真想不到,我是偶然知道这一切的!我们把您带走。您属于我们家。您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您在这可怕的屋子里不能再多待一天。不要想您明天还会在这里。”

“明天,”让·瓦尔让说,“我不会在这里,但我也不会在你们家里。”

“您这是什么意思?”马里于斯回答。“啊,我们不答应您再去旅行。您不再离开我们。您属于我们。我们不放您走。”

“这回可是严肃的,”柯赛特添上说。“我们下面有辆车。我把您劫走。如有必要,我会用武力。”

她笑着做了个动作,要把老人抱起来。

“我们家一直给您留着房间,”她继续说。“要是您知道花园这时候多么漂亮就好了!杜鹃喜欢飞来。小径铺上了河沙;有紫色小贝壳。您会吃到我的草莓。是我浇灌培植的。再没有什么夫人,再没有什么让先生,我们是在共和国里,大家都用‘你’称呼,是不是,马里于斯?纲领改变了。您要知道,父亲,我有一件伤心事,有一只红喉鸟在一个墙洞里筑巢,一只恶猫把鸟给吃了。我可怜的漂亮小红喉鸟把头搁在它的窗口,望着我!我哭了一场。我会杀死这只猫!但现在再没有人哭了。大家欢笑,大家高兴。您要来同我们一起住。外公会多么高兴!您在花园里会有块地,您种上东西,我们会看到您的草莓像我的一样美。还有,只要您愿意,我什么事都做,还有,您会服从我。”

让·瓦尔让听而不闻。他听到的是美妙的声音,而不是话语的意思;一大滴眼泪,是心灵的暗珠,慢慢在他的眼里形成。他喃喃地说:

“事实证明天主是仁慈的,她来了。”

“我的父亲!”柯赛特说。

让·瓦尔让继续说:

“生活在一起确实非常迷人。树上都是鸟儿。我同柯赛特一起散步。活在世上,互相问好,在花园里互相召唤,多么美妙啊。从早晨起就见面。我们每人种植一小块地。她让我吃她的草莓,我让她采摘我的玫瑰。这会是迷人的。不过……”

他止住话头,轻轻地说:

“很遗憾。”

眼泪没有掉下来,缩回去了,让·瓦尔让以微笑来代替。

柯赛特捧住老人的双手。

“我的天!”她说,“您的手更冷了。您病了吗?您难受吗?”

“我吗?不,”让·瓦尔让回答,“我很好。不过……”

他止住了。

“不过什么?”

“我待会儿就要死了。”

柯赛特和马里于斯不寒而栗。

“死!”马里于斯叫起来。

“是的,但没有什么,”让·瓦尔让说。

他吸了口气,露出微笑,又说:

“柯赛特,你刚才在对我说话,说下去,再说呀,你的红喉鸟死了,说呀,我要听你的声音!”

目瞪口呆的马里于斯望着老人。

柯赛特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叫喊。

“父亲!我的父亲!您要活下去。您会活下去。我要您活着,您明白吗?”

让·瓦尔让慈爱地朝她抬起头。

“噢,好的,别让我死。谁知道呢?我也许会服从。你们来到的时候,我正要死。这止住了我,我觉得活过来了。”

“您充满活力和生机,”马里于斯叫道。“您以为人会这样死吗?您以前很伤心,现在不伤心了。是我要请您原谅,而且要跪下!您会活下去,同我们一起生活,而且活很久。我们接您走。我们俩今后只有一个想法,让您幸福!”

“您看到了,”柯赛特眼泪汪汪地说,“马里于斯说,您不会死。”

让·瓦尔让继续微笑。

“您要把我接回去,蓬梅西先生,难道这能改变我的身份吗?不,天主同您和我一样考虑,不会改变看法;我走掉是必要的。死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天主比我们更清楚我们需要什么。但愿你们幸福,蓬梅西先生有了柯赛特,青春娶了早晨,我的孩子们,但愿你们周围有丁香和黄莺,你们的生活是浴满阳光的美丽草坪,上天的一切奇观充满你们的心灵,现在,我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要死了,这一切肯定很好。听着,要理智,现在不可挽回了,我充分感到完了。一小时前,我昏厥过一次。还有,昨天夜里,我喝光放在那里的一罐水。你的丈夫很好,柯赛特!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得多。”

门发出吱呀一声。医生进来了。

“你好,再见,医生,”让·瓦尔让说。“这是我可怜的孩子们。”

马里于斯走近医生。他只问了一句话:“先生?……”但说话的方式包含一个完整的问题。

医生以眼色示意来回答。

“不能因为事情不顺心,”让·瓦尔让说,“就认为天主不公正。”

默然无声。人人的胸膛都感到压抑。

让·瓦尔让转向柯赛特。他开始凝视她,仿佛想把她永远摄走。他已经走下黑暗的深渊中,凝望柯赛特时依然是入迷的。这温柔的脸的反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坟墓也可能目眩。

医生给他把脉。

“啊!他需要的是你们!”他望着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喃喃地说。

他俯在马里于斯的耳边,很轻地补上一句:

“太晚了。”

让·瓦尔让几乎不断地望着柯赛特,又平静地注视马里于斯和医生。只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句勉强听得清的话:

“死不算什么;活不下去才是可怕的。”

突然他站了起来。体力的恢复有时是临终的信号。他以坚定的步子走向墙壁,推开想帮助他的马里于斯和医生,从墙上摘下挂在那里的耶稣受难青铜小十字架,以身体健康、自由灵活的步态走回来坐下,把十字架放在桌上,提高了声音说:

“这是伟大的殉难者。”

然后他的胸脯塌下去,头摇晃一下,仿佛对坟墓的陶醉攫住了他,他的双手放在膝上,用指甲抠进长裤的布里。

柯赛特扶住他的双肩,抽泣着,想对他说话,却办不到。心酸的口沫伴随着眼泪,话语掺杂其中,只听得清这几个字:“父亲!不要离开我们。怎能刚找回您又失去您呢?”

可以说临终像蛇蜿蜒而行。来来去去,朝坟墓前进,又返回生命。在死亡的行动中有摸索。

让·瓦尔让在半昏迷状态后,挺住了,摇晃脑袋,像要摆脱黑暗,又变得几乎完全清醒。他抓住柯赛特的袖口,吻了一下。

“他清醒过来啦!医生,他清醒过来啦!”马里于斯叫道。

“你们俩都很好,”让·瓦尔让说。“我来告诉你们,是什么事使我痛苦。使我痛苦的是,蓬梅西先生,您不肯动用那笔钱。这笔钱确实是属于您妻子的。我给你们解释,孩子们,正因如此,我很高兴看到你们。黑玉产自英国,白玉产自挪威。这一切都写在纸上,你们会看到的。我发明了手镯的金属搭扣,代替焊接的金属扣环。这更美观,质量更好,成本便宜。你们明白这笔钱是怎样赚来的。柯赛特的财产确实是属于她的。我把具体情况告诉你们,让你们放心。”

看门女人上楼透过门缝往里瞧。医生叫她走开,但不能阻挡这个热心的好女人走开之前对垂危的人喊道:

“您要一个教士吗?”

“我已经有了,”让·瓦尔让回答。

他好像用手指往头上指了一下,似乎他看到那里有一个人。

主教很可能看到这临终场面。

柯赛特轻轻地将一只枕头塞到他的腰后。

让·瓦尔让又说:

“蓬梅西先生,不要担心,我恳求您。这六十万法郎确实是属于柯赛特的。如果你们不享用,我这一辈子就白白操劳了!我们终于成功地制造出这种玻璃。我们能跟所谓的柏林首饰相媲美。比如,现在还不能跟德国的黑玻璃相抗衡。一罗有一千二百粒打得很光的珠子,成本只有三法郎。”

我们亲近的人临终的时候,我们就死盯住他,想把他留住。马里于斯握着柯赛特的手,两人难过得哑口无言,不知对死说什么好,绝望得发抖,站在他面前。

让·瓦尔让越来越衰竭。他每况愈下,接近黄泉。他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喘气不时切断他的呼吸。他移动前臂很费力,他的脚动弹不了,随着四肢麻木,躯体也越发虚弱,崇高的心灵往上升,扩展到额头上。未知世界之光已在他的眼睛里隐约可见了。

他的脸变得煞白,同时露出笑容。生命已不在那里,有着别的东西。他气息奄奄,瞳孔在放大。这是一具死尸,可以令人感到长出了翅膀。

他示意柯赛特走近,然后让马里于斯过来;显然这是临终的最后一刻,他开始用微弱的声音对他们说话,声音仿佛来自远处,好像从现在起有一堵墙隔在他们和他之间。

“你过来,两个都过来。我非常爱你们。噢!这样死也安心了!你也一样,你也爱我,我的柯赛特。我很清楚,你对我这老人一直是有感情的。你将这靠垫放在我腰后多体贴啊!你会哭悼我,是吗?不要太伤心。我不愿意你真难受。你们要快快乐乐,我的孩子们。我忘记对你们说,不用扣针的搭扣,赚的钱超过其他。一罗十二打,成本降到十法郎,却卖六十法郎。确实是一桩好买卖。因此,对这六十万法郎不要感到奇怪,蓬梅西先生。这是正当赚来的钱。你们可以放心享福。要有一辆车,不时坐在剧院的包厢看戏,舞会穿上漂亮的衣衫,我的柯赛特,还要宴请你们的朋友,快快活活。刚才我给柯赛特写了几句。她会找到我的信。我把放在壁炉上的两只烛台留给她,这是银的;但对我来说,这是金的,是钻石的;蜡烛插上去就变成圣事大蜡烛。我不知道赠送给我的人在天上对我是不是满意。我竭尽所能了。我的孩子们,你们不要忘记我是一个穷人,你们把我埋在随便一个角落里,放一块石板当标志。这是我的遗愿。石板上不要刻名字。如果柯赛特肯不时来一下,我就很高兴了。您也一样,蓬梅西先生,我要向您承认,我没有一直爱您;我请您原谅。现在,她和您,你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人。我非常感谢您。我感到您让柯赛特很幸福。您要知道,蓬梅西先生,她漂亮的粉红脸蛋,就是我的脸颊;我看到它有点苍白,就很忧郁。在五斗柜里有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我没有动过。这是给穷人的。柯赛特,你看到放在床上你的小裙子吗?你还认得吗?不过十年之前。时间过得多快!我们曾经多么幸福。完了。孩子们,别哭,我不会走远。我在那边会看到你们。入夜你们只要望过去,就会看到我微笑。柯赛特,你记得蒙费梅吗?你在树林里,非常害怕;你记得我拎起水桶的柄吗?这是第一次我接触到你的小手。手多冷呀!啊!那时你的手通红,小姐,不是现在这样白。还有大布娃娃!你记得吗?你管它叫卡特琳。你后悔没有把它带到修道院!我的温柔天使,多少次你让我笑得多开心!下雨时,你把草茎放到水沟,看着草茎漂走。一天,我给你一个柳条拍子和一只黄蓝绿三色的羽毛球。你呀,你忘记了。你小时候多么顽皮!你玩耍。你把樱桃塞到耳朵里。这是过去的事。我同孩子经过的森林,一起散步的树下,藏身的修道院,游戏,童年的欢笑,都沉入黑暗了。我原以为这一切是属于我的。这就是我的愚蠢所在。泰纳迪埃一家非常阴险。要原谅他们。柯赛特,现在是给你说起你母亲的时候了。她叫芳汀。记住这个名字:芳汀。每次你说起这个名字都要跪下。她吃过很多苦。她非常爱你。你有多么幸福,她就有多么不幸。这是天主的安排。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大家,他知道自己在这些大星球上的所作所为。我要走了,孩子们。永远相爱吧。世上只有这个:相爱。你们有时会想到在这儿死去的可怜老人。噢,我的柯赛特!这不是我的错,这些日子看不到你,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走到街角,看到我走过的人,大概我给他们产生怪人的印象,我像发疯一样,有一次出门也不戴帽子。孩子们,现在我看不清东西了,我还有很多事要说,但没关系。惦记着我。你们是受到祝福的人。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看到一片光明。你们再靠近些。我幸福地死去。亲爱的,将你们的头伸过来些,让我把手放在上面。”

柯赛特和马里于斯跪了下来,万分激动,被眼泪哽咽住,每人都把头放在让·瓦尔让的一只手上。这双令人肃然起敬的手不再动弹了。

他仰翻在椅上,两支烛光照亮了他;他苍白的脸望着天空,他让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吻遍他的手;他死了。

黑夜没有一点星光,黑沉沉一片。无疑,黑暗中有一个巨大的天使站立着,展开双翼,等待这灵魂。

 

共 2 条评论

  1. 说道:

    这个翻译不太好,有的翻译为让.瓦让。。马里尤斯。。

  2. 说道:

    还有她母亲叫芳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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