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保卫祖国,八次列车 · 一
冯唐2018年09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小红小学三年级就戴了眼镜,度数深,如果忘戴眼镜,课间偶尔梗着脖子撞进男厕所。同班小个子男生通常腼腆,坐在教室前排,一怕老师忘带假牙,努力口齿清楚,唾沫成瀑布。二怕小红忘戴眼镜,课间上厕所的时候,小鸡鸡还没收藏好,抬头见小红进来,晚上会反复梦见,同样不由分说地梗进来,同样让他们尿水长长。厚朴后来去澳大利亚进修人工授精技术,出了车祸。辛夷说厚朴那阵子满脑子都是交媾,MSN个人图标是精子电镜照片,签名档是“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到单个卵子都能想起邱淑贞”,不出车祸才奇怪。厚朴说,那是敬业。厚朴说,撞他的人扔下车就逃窜了,他一动不动,怕加剧内脏或者脊椎损伤。他看着面前的气囊鼓起,一个白人警察走过来,驴子一样高大,用英文问,你叫什么?厚朴。你哪年出生?1971。你多大年纪了?厚朴忍不住了,“我操你妈,今年1999,我脑袋都被撞得震荡了,屎尿都被撞出来了,你丫就不会自己算一下吗?你们国家的小学教育真的这么差吗?”厚朴唯一一次喝多了,因为辛夷说他1995年的夏天,坐在魏妍旁边听神经解剖课,魏妍穿水绿无袖低领棉衫儿,仿佛露点,厚朴汗出如浆。厚朴说辛夷污蔑,和辛夷拼酒,胆汁都吐出来,然后自言自语,撞他的是个新款奔驰,仿古典的凸起的大车灯,远看像大奶近看像没睫毛的大眼睛,犹豫不定地迅速地梗进他视野,厚朴马上想起了“无脊椎动物”课间,梗着脖子闯进男厕所的小红,他一下子尿了。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小红妈妈跟她说,不要读闲书了,一本都不要读了,对身体发育不好,对思想进步更不好。
小红爸妈都是清华大学六五年毕业的。和解放后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一样,除了俄文、中文和英文的通信技术书籍,小红家里只有小红爸爸长期订阅的整套《啄木鸟》和《法制文学》:江西山区某农民睡了老妈虐待老爸奸杀亲妹妹,美国某华裔少女人生理想是创造连续性交世界记录,至今为止是二十小时三十一分一百零八个男人,云南边疆某镇长大面积种植罂粟工业化鸦片炼制一边接县委书记电话讨论防止耕地流失问题一边接受两个女秘书口交。小红爸爸看完之后,反复给小红讲教育意义:坏人真坏,封建社会真愚昧,资本主义社会真腐朽,社会主义社会,如果不好好管制,依法治国,提高国民素质,有比封建社会还愚昧比资本主义还腐朽的危险。后来,我见到了小红的爸爸,他右半拉脑袋明显大于左半拉脑袋。带动着右眼明显高于左眼,右嘴角明显高于左嘴角,右卵明显高于左卵。我想,那些俄文、中文和英文的通信技术书籍一定装在右半拉脑袋,《啄木鸟》和《法制文学》和大盆的水装在左半拉脑袋。这一现像,除了右卵明显高于左卵,和我学习的《神经解剖学》和《大体解剖学》不一致。
小红说她的脑袋没装那么多词汇,所以平常话不多。和我们混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说三句,小红经常笑笑不说话或者最多说半句。这不说明她傻,五子棋我从来下不过她,自学麻将牌之后,每次聚赌,都是她赢。小白说都是因为辛夷每次都做清一色一条龙,每次都被小红抢先小屁和掉。辛夷说都是因为三男一女,女的一定赢钱,牌经上说的,不可能错。小红说:“你们别吵了,打完这四圈,我请客去南小街吃门钉肉饼。”
但是小红时不常会和我讨论,我是如何上了我女友的床。
我说:“世界上,人生里,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比如,你的胸如何按照这个速率长得这么大?是什么样的函数关系?多少是天生,多少是后天?天生中,母亲的因素占多少,父亲奶大有没有作用,生你那年林彪死了,有没有影响?后天中,多吃奶制品更有用还是发育期间多看黄书更有用?再比如,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我为什么看到你心里最发紧,比看毛片之前还发紧,在十二月的傍晚,在王府井街上,在我的毛衣里颤抖?”
小红说:“你逻辑不通,偷换概念。奶大没有道理好讲,但是让谁摸不让谁摸,这个有道理,我主动,我做主。你看到我,心里发紧,第一,你不是第一眼就是这样。你第一眼看见我,仿佛我不存在,仿佛一头母猪走过,仿佛一辆自行车骑过去。第二,这个道理非常明显,你看到我心里最发紧,那是因为在你见过的姑娘当中,我的奶最大,最挺,和腰的比例最不可思议,这个不涉及你的灵魂,不涉及你在黑暗中苦苦摸索。”
我说:“那,再换套逻辑。世界上,人生里,有很多事情是不由个人所控制的,个人是渺小的,是无助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比如,我爸妈生下我,我没有说过愿意,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被征求过意见。我老妈认定,将来需要一个司机,所以有了我哥。将来需要一个售货员,所以有了我姐。将来需要一个厂长或者医生,负责分套房子或者生老病死,所以力排众议,有了我。因为力排众议,所以我更加必须成为一个厂长或者医生。因为我老妈想不清楚,除了做人混蛋之外,如何才能当上厂长,所以稳妥起见,我只能当个医生,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老妈生我的时候,被她踢过面门的妇产科医生用力过大,她落下了子宫脱垂的毛病,腹痛腰痛,总感觉到阴·道内有异物或有满胀感,所以我更加有责任当个医生。如果我提前知道,我有义务为了我们家托着我老妈的子宫当一辈子医生,或者有义务为了我们祖国托着炸药包炸掉美国人的碉堡,我一定不同意被生出来。但是这个不归我管。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出生之后,一定年岁,我一定要去上小学,一定时候开始长鸡鸡,一定夜晚小鸡鸡带着我做梦。这些都是被决定了的,比历史清楚太多,不容篡改。法国为什么那时候出了个拿破仑?美国为什么那时候出了个林肯?这些都是诸多偶然因素共同作用下的必然结果。拿破仑和林肯是好是坏,这个水份很大,但是他们的出现,没有水份。”
小红说:“秋水,我们是学自然科学的,你说的论据和论证都对,但是我想问你的是,你上一个姑娘的床是必然,但是为什么上了你女友的那张床?这个偶然,如何解释?道理上,我们没有差异,只是你的论据和论证让你的论点立不住脚。”
我第一次看见我女友,她距离我五百米之外。
一年军训,课程安排以强健身体挫刮脑子为主。后来见过小红爸爸之后,我马上理解了当时的安排。对于多数坏孩子,正常的杀毒软件已经失灵了,癌组织和正常组织已经从根本上纠缠在一起了。这一年的目的是把这些坏掉了的脑袋先格式化。回去之后,再填进去各种知识、技能和实用科技,其他空间,就装《啄木鸟》和《法制文学》和一些基本公理,比如祖国伟大,人民牛逼,大奶好看,伟大的中国和牛逼的中国人民五千年前就发明了一切人类需要的东西而且将会永远伟大和牛逼等等。然后,这些坏孩子就成才了,长得就像小红她爸一样了,右半拉脑袋明显大于左半拉脑袋,右眼明显高于左眼,右嘴角明显高于左嘴角,右卵明显高于左卵。到那时候,《神经解剖学》就要改写了。所以除了《大学英语》和《大学语文》之外,都是《人民军队》和《内务条例》之类的课程,讨论如何宣誓,军官和首长的区别,首长进屋后我们没戴帽子要不要敬礼之类问题。
黄芪说,如果有拉屎这门课,就会听见这样的对话:“报告教官同志,二十四队八班拉屎集合完毕。是否上课,请指示!”
“好。拉屎分解动作开始。场地划分一下,前五名第一、二坑位,后五名第三、四坑位,上坑!”
《大学语文》是个河南籍老师教的,他说,中国历史上一半的美女产自河南,《诗经》里一半的诗歌是河南诗人创作的,他读,“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玁狁之故。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辛夷和我怎么听,怎么是“丫归丫归”。辛夷小声嘀咕:“你丫想回来就回来吧,还做首诗?”
辛夷最喜欢上《大学英语》,因为男女合上,能看见长头发。我说,能比我们的长多少,辛夷说长多少也是长。上完两堂《内务条例》,我们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等待女生的到来。天气阴冷,杨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我们都穿了棉袄和棉裤,靠在铸铁栏杆上,有小风吹过,顺着后脖子舔到尾骨,人一阵哆嗦,然后望见,从杨树那边,从营房那边,一大队女生列队走了过来。脸,圆的,红的,被冻的。身子,圆的,绿的,早餐一顿两个馒头一大碗面粉汤催的,被棉袄棉裤撑的。远远的,仿佛一个大球顶着一个小球,肉把骨形淹没,然后一堆球整整齐齐地滚了过来。
之后变成我女友的姑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明显是班长,虽然不是个子最高的一个,但是显得最高大,在那一大队球里,她也穿军绿的棉袄棉裤,但是遥望过去最不像球。队伍快到楼梯的时候,我女友一脸刚毅地喊:“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立定。”便步上三楼,带队齐步进教室,然后我女友一脸刚毅地喊:“报告教官,二十五队全体到齐,请您上课。”教官喊:“请坐下。”然后我女友一脸刚毅地坐下,其他女生也纷纷坐下,肉屁股和木椅子碰撞,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声。等下课的时候,我女友又站起来,一脸刚毅,喊:“报告教官,二十五队学习完毕,是否带回,请指示!”教官喊:“带回去。”全学院范围内聚会,我还见过多次我女友指挥女生队唱歌,她的双臂控制着所有女生的声音,她的脸上聚集了无数男学员的目光,她一脸刚毅,没有一点畏惧,最后右臂一挥,全部声音骤停,我觉得她很帅。
我和辛夷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他绿着脸背俞敏洪的《GRE词汇》,每背一课,就小声而坚定地骂一句俞敏洪他妈妈,然后就拉我扯淡聊天。辛夷说,厚朴告诉他的,每次记忆训练,开始和最后接触的部分记得最牢,所以要记得深刻,就要增加停顿次数。辛夷在军训的时候培养了一个历史学家常犯的坏毛病,他把自己想出来的鸡贼观点都借着厚朴的嘴说出来。我刚看完原版的《大卫•科波菲尔》,接着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看完一部原版长篇,就在英文字典的扉页上划上正字的一笔。鲁迅在杂文里说,他在日本无聊的时候看过一百部小说,之后写小说的底子就基本有了,后来就成了文豪。我想在二十五岁之前也要看完一百部原文长篇小说。好久之后,我隐约发现,我被鲁迅误导了,他说的一百部,一定不都是长篇,很有可能大部分是短篇,而且是日文短篇,而我念的都是英文长篇,都三百页以上,多费了我好些倍的时间,我日他妈。读劳伦斯的时候,我无需引导,瞬间体会到他所有的苦,觉得他是英国的屈原,书后有劳伦斯的小传,这个痨病鬼只活了四十多岁,想到我的来日无多,想起我看长篇小说浪费的光阴,我又日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