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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3

刘和平2018年1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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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管住这些猴崽子,我要出去一趟。等我上了车,再开营灯,让他们活动。”说完便一个人向停在营门的那辆吉普走去。

队列没解散,学生们也就都还整齐地站在那里,望着方孟敖一个人大步走向营门,也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就这样在众多沉默的眼光中,方孟敖上了吉普车,向那个对他敬礼的中尉军官:“开门。”

那个中尉军官一怔:“天都要黑了,长官不能一个人出去……”

“开门!”方孟敖脸一沉,汽车已经发动,而且向铁门开去。

“开门,快开门!”那中尉军官慌了,两个士兵连忙拉开了铁门。

方孟敖的吉普轰鸣着开了出去。

刚才突然走了一个梁先生,现在方大队长又一个人突然走了。飞行员们还有学生们这才似乎惊悟过来,一齐望着越开越远的吉普。

何孝钰、谢木兰这时才把目光都望向了对方。

何孝钰的手伸了过去,谢木兰将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浮现在她们脑海里的竟然同是梁经纶和方孟敖白天的那一握!

“开营灯!”陈长武向门卫方向这一声大喊,将何孝钰和谢木兰握在一起的手惊开了。

紧接着营灯开了,是两盏安在营房东西墙边两根高二十米水泥杆上的探照强灯。整个军营又像白天一样亮了。

陈长武这才转对飞行员们大声说道:“队长有命令,由我指挥,执行活动!”

吱的一声,方孟敖的吉普驶到东中胡同街口停下了。

路灯昏黄,刚才一路开来都没有打开车灯,这时方孟敖反而打开了吉普车的大灯。

两条通亮的灯柱,将那些站在明处的警察和站在暗处的便衣都照得身形毕现!

今晚带着警察在这里监视的竟是那个单副局长,可见徐铁英对崔中石之重视。那单副局长尽管不知道这辆车是何来路,毕竟经历丰富,明白大有来头。被车灯照着脸仍然不忘带点儿笑容走了过来:“请问……”

方孟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他也不认识这个人,但从他的警徽能看出和弟弟是同一个级别,待这个人走到了车边将头凑过来,立刻反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那单副局长从刚才的亮光中适应过来了,他倒认识方孟敖,先是一怔,接着热络地叫了一声:“方大队长!”

方孟敖也回以笑容:“对不起,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那单副局长:“鄙人姓单,跟方大队长的弟弟同一个部门共事,忝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在机场接徐局长的时候,鄙人见过方大队长。”

“哦。”方孟敖漫应着,目光又扫向车灯照着的那些人,回到第一个话题:“单副局长,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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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单副局长:“没有啊。方大队长发现了什么情况吗?”

方孟敖:“没有事派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是单副局长亲自带队?”

那单副局长早就知道这个主,今天是第一次照面,见他这般模样,便知来者不善。明白对方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自然知道如何应对:“戡乱救国时期,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方孟敖:“正好。我要找一个人,跟国防部调查组的公事有关。单副局长既然在这里,就请你帮我把这个人找来。”

那单副局长已经明白,又必须假问:“请问方大队长找谁?”

方孟敖:“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崔副主任。”

单副局长真是无赖:“崔副主任?他住这里吗?我去问问。”

方孟敖:“不用问了。东中胡同二号,从胡同走进去左边第二个门。请你立刻把这个人找出来,我在这里等。”

方邸洋楼一楼客厅。

从来喜着中式服装的方步亭,今晚换上了一身标准的西装,头脸也被程小云修饰得容光焕发,不但看不出一丝病容,而且俨然一副留美学者的风采。

穿着军装便服的曾可达跟此时的方步亭一握手,两人高下立判。

方步亭这一身装束省去了一切中式礼节,将手一伸:“请坐。”

曾可达另一只手里还提着那盒茶具,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主客二人。

望着伸了手已自己先行坐下的方步亭,曾可达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但毕竟有备而来,他仍然恭敬地站着,微笑道:“有件薄礼,可托我送礼的人情意很重,还请方行长先看看。”说着径直提着那盒茶具走到了另一旁的桌子边,将礼盒放在桌面上,自己恭敬地候着。

方步亭不得不站起来,却依然没有走过来:“对不起,忘记告诉曾将军,方某替政府在北平从事金融工作,从不敢受人之礼。”

曾可达:“方行长之清廉谨慎,我们知道。今天这样东西,与方行长的工作操守没有丝毫关系。您必须接受。”

“必须接受?”方步亭的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已经表现出绝不接受。

曾可达:“至少,您得先过来看看。如不愿接受我带回去交还就是。”

曾可达的脸上也一直笑着,望着方步亭的眼却灼灼闪光。

方步亭略想了想:“好,我看看。”徐徐走了过来。

曾可达打开了礼盒。

方步亭的眼中立刻闪出一道亮光,他是识货的,脱口说道:“范大生先生的手艺?”

曾可达佩服的目光由衷地望向方步亭:“方行长真是法眼。这把壶按眼下的市价值多少?”

方步亭答道:“五百英镑吧。折合眼下的法币,一辆十轮卡车也装不下来。曾将军,能否不要说出送礼人的姓名,这件礼物方某绝不敢收。”

“那我就不说。”曾可达说着已经双手捧出了那把壶,“只请方行长鉴赏一下。”将壶捧了过去。

方步亭仍然不接,可伸到眼前的恰恰是有字的一面,不由得他不惊。

——阅历使然,职业使然,壶上的题诗以及制壶人的落款皆无关紧要,逼眼心惊的当然是“蒋先生经国清赏”几个大字!

接还是不接?

好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方步亭得以转圜:“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

曾可达依然将壶捧在手里,但已经能够看出,方步亭走向电话的背影不再像刚才那样矜持了。

方步亭拿起了话筒,微微一怔:“是,在这里。”转过脸望向曾可达,“曾将军你的电话。”

电话竟然打到了这里。曾可达也露出一丝惊讶,将壶小心地放到桌上,走过去接话筒时向方步亭做了一个歉然的表示。

才听了几句,曾可达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有意无意之间感受着背后的方步亭,低声而严厉地回道:“方大队长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的队长,谁给你们权力说他不能见崔副主任!……单独接出去也是正常的,无论是你们,还是北平警察局,任何人不许干涉!”

曾可达右手已将机键轻轻按了,话筒却仍然拿在左手,回头见方步亭时,他已经面向门外,站在那里,问道:“方行长,能不能在您这里再拨个电话?”

方步亭:“当然可以。曾将军说公事,我可以到门外等。”说着便要走出去。

“方行长。”曾可达立刻叫住了他,“已经喧宾夺主了,我说的事方行长完全可以听。”

方步亭在门口又站住了:“曾将军希望我听?”

曾可达这才真正感觉到,从这个父亲的身上活脱脱能看见他那个大儿子的影子,让人难受。只得答了一句:“失礼了。”接着便拨电话。

方步亭的背影,身后被接通的电话。

曾可达:“郑营长吗?立刻带一个班找到方大队长,从东中胡同往西北方向去的。记住了,保持距离,只是保护方大队长和崔副主任的安全,不许干涉他们的谈话。”

轻轻搁下话筒,曾可达这次转回身,方步亭也已经转过了身,而且正面望着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什么叫作四行、两局、一库、一会。”方孟敖用最高的车速在戒严的路上开着。

崔中石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也是望着前方,两人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见面那种感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叫作四行。中央信托局和邮政储金汇业局,叫作两局。一库是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是全国经济委员会。”

方孟敖:“一共有多少个单位?”

崔中石:“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

方孟敖:“控制这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的有多少人?”

崔中石:“共有一千一百七十个理事和监事。”

方孟敖:“你能说出这一千一百七十个人的名字吗?”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是他们需要这一千一百七十个人的名册?”

“哪个他们?”方孟敖仍然不看他,“我的背后已经没有任何他们。如果你说的他们是指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我就不问了。”

崔中石:“孟敖同志……”

方孟敖:“一千一百七十人的名字说不出来,那二十个人的姓名应该好记吧?”

崔中石沉默了少顷:“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我们慢慢谈。”

方孟敖:“什么地方,你说吧。”

崔中石:“去德胜门吧。”

方孟敖:“为什么去那里?”

崔中石望着前方:“当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就是从那里进的北京城。”

方孟敖踏着油门的脚松了一下,车跟着慢了。

也就一瞬间,方孟敖的脚又踏上了油门:“那就去德胜门。”

难得在北平的庭院中有如此茂密的一片紫竹林,更难得穿过竹林的那条石径两旁有路灯如月,照夜竹婆娑。

方步亭放慢脚步,以平肩之礼陪着曾可达踱进了这片竹林。

曾可达却有意落后一肩跟在方步亭身侧,以示恭敬。突然,他在一盏路灯照着的特别茂盛的竹子前停下了,抬头四望那些已长有六到八米高的竹子:“方行长,这片竹子是您搬进来以前就有的,还是后栽的?”

方步亭也停下了:“搬来以后栽的。”

曾可达:“难得。方行长无锡老家的府邸是不是就长有竹林?”

方步亭望向了他:“是呀,少小离家,老大难回。三十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