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 1
刘和平2019年01月01日Ctrl+D 收藏本站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走进书店,梁经纶立刻看到,书架前寥寥无几正在翻看书籍的学生中,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暗中向他投来了目光。
“Morning!”梁经纶走向书柜前的索菲亚女士。
“Morning!”索菲亚女士每次见到梁经纶都很高兴,接着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他,“清华的曾教授来了,说是跟您约好的,在楼上等您。”
“谢谢!”梁经纶微笑点头,向里间走去。
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仍在低头翻书,目光已暗中将其他几个看书的学生扫了一遍。
那几个学生确实都在低头看书,在当时北平的大学里,这样不参加学运的学生真是很少了。
外文书店二楼梁经纶房间。
在青年军习惯了,任何改装都使曾可达不舒服,坐在那里,早已将凉礼帽和眼镜取下来放在了桌上。
鲲。弩。小。说。
“曾教授久等了。”梁经纶轻轻关上了门。
曾可达在桌前站起来,难得一笑,仍是那样严肃:“梁先生辛苦,快请坐吧。”
隔着桌子,两人对面坐下了。
“建丰同志昨夜发来的行动指示。”曾可达将几张电文纸递了过来。
梁经纶双手接过电文,飞快地看了起来。
关键词总是那样醒目:
“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同志代号焦仲卿”!
“梁经纶同志代号刘兰芝”!
梁经纶抬头询望向曾可达。
方邸院落竹林。
“是组织的决定。”谢培东在尽量用最简明的语言解开方孟敖的心结,“不给你派任何任务,也不能让你更深地理解什么是共产主义,原因只有一个——让他们不怀疑你。”
方孟敖:“那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会同意加入?”
谢培东:“因为你爱中国。”
方孟敖:“国民党里就没有人爱中国?”
谢培东:“有。可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荣身肥家。你知道,国民党救不了中国。”
方孟敖:“因此你们就派了崔叔这样一个又清贫又忠厚的人来发展我?”
“共产党都清贫。”说完这句,谢培东目光望向了竹梢间隙中那一点儿天空,少顷才接道,“你说的忠厚,也没有错。更准确的评价,中石同志在我们党内,属于毛主席说的那种纯粹的人、高尚的人。”
方孟敖的眼却是望着竹林地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我爸昨夜去崔叔家,提起他,怎么说的?”
谢培东:“和你一样的看法,忠厚。不只是昨夜,那天听到了他的死讯,好几次都在跟我念叨遗憾。”
方孟敖:“遗憾他是共产党?”
谢培东的目光收了回来:“你爸遗憾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想不想知道你崔叔的遗憾?”
说到这里,谢培东将手里卷着的照片慢慢打开了少许——只露出了中间的周恩来。
方孟敖似乎明白了什么,紧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慢慢说道:“他从来没有见过周副主席,见过周副主席的,是我和你姑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方孟敖:“点燃了,送给你崔叔吧。”
方孟敖不接火柴,也不再看谢培东和那张照片,只是望着幽深的竹林。
谢培东只好自己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照片。
恰在这时,一阵无边的风又漫过竹梢层层吹来——
方孟敖满眼看见的却是那晚吉普车疾驰的风,风里飘忽着那晚崔中石的声音:“真要骗你,就有必要。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员……因此,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员……”
谢培东手中燃烬的照片,白白的,被一阵风举着,直朝竹梢上空扶摇飘去!
方孟敖看着那一缕升扬的白色灰烬消失在竹林上空:“我当时就知道,崔叔为什么说他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他知道自己死后,你会向那些人讨要说法。否认了跟组织这层关系,你心里剩下的就是和他个人纯粹的感情关系,对那些人不依不饶,也才更像你的为人。从发展你那天,直到牺牲,中石同志都在履行保护你的职责。”
方孟敖这才又慢慢转望向谢培东:“崔叔既然这样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为什么组织又派孝钰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来跟我接头?她背后怎么有一个学联,又有一个城工部?她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个梁经纶又是什么身份?”
外文书店二楼梁经纶房间。
“现在看来,建丰同志的用人之道我以前理解得太浅了。”曾可达双手放在桌上,望着梁经纶的目光多了一些通透,也多了以前没有的几分诚恳,“他那一个‘诚’字,足可以直追曾文正公。也只有这样,才足以跟中共争取人心。昨夜我跟方孟敖传达了建丰同志的思想,效果就很好。方孟敖曾经是不是共产党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现在就是‘焦仲卿’!”
梁经纶沉默了少顷:“‘刘兰芝’跟‘焦仲卿’是什么关系?怎么联手工作?我想听建丰同志的明确指示。”
曾可达:“建丰同志当然有明确指示。昨夜跟我通话,建丰同志要我先向你传达他对你的评价,你想不想听?”
梁经纶默默站了起来。
“坐下吧,都是同志,我们心里有那份尊敬就行。”曾可达似乎已经得到了建丰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几分真传,“请坐下吧。”
梁经纶又默默坐下了,等听建丰同志对他的评价。
曾可达:“要充分理解梁经纶同志工作的艰巨和重要。他对‘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所负的重任、所做的贡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对他的评价是八个字:‘才大心细,明善诚身’。”
梁经纶又站了起来。前一次站起是出于规矩,这一次站起是真正感动。
长期受困于建丰同志秘密组织成员和中共北平学委地下党员两重身份之间,信仰和理想已经虚无缥缈,最大的缠绕是到头来两边都猜疑他,最后的结果是谁对他都不信任。现在听到这八个字的评价,梁经纶心中真正感动了——一般人只知他长于经济,建丰同志却还知道他通晓古文,明白这八个字的出典。望着眼前这个横亘在自己和建丰同志之间上传下达的曾可达,他能够理解建丰同志的评价吗?
——眼前的曾可达变成了7月6日初到北平的曾可达:“建丰同志要我传达他对你的评价,党国如果有一百个梁经纶同志这样的人才,戡乱救国有望……”
眼前的曾可达说话了:“为这八个字的评价,我请教了建丰同志。建丰同志说,你不只是优秀的经济学家,还精通国文,知道出典。前四字是曾国藩向朝廷推荐李鸿章的评语,后四字是朱熹对儒家修身所作的最高评价。经纶同志,请坐吧。”
梁经纶心中震撼,也才一个多月,此刻的曾可达竟然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建丰同志对下属的培养真可以直追曾文正公!再望曾可达时,眼中多了好感,也多了推心置腹。他没有坐下:“请可达同志报告建丰同志,对他的信任我十分感激,这次任务,既然代号为‘孔雀东南飞’,结局当然是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只要有补于戡乱救国大局于万一,经纶愿死而后已。”
“恰恰相反。”曾可达见梁经纶依然站着,自己也站了起来,手一挥,坚定地答了这句,接着便开始踱步,斟酌下面的词句。
可怜曾可达,为了向这两个特别身份的人物传达这次特别的任务,昨夜恶补了一回闻一多的《太阳吟》,似乎感动了方孟敖,也着实感动了自己一把。今天一早,便命人找来了一本《新月派诗集》,一首《孔雀东南飞》。来见梁经纶的路上,先搁下了那本《新月派诗集》,将《孔雀东南飞》又强记了一番,对这首诗的大意有了几分理解。现在见梁经纶被深深感动,更加明白建丰同志精神力量之伟大,不由慷慨激昂:“建丰同志用这个行动代号,是决心让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受命于危难之际,总统要在全国前方战场跟共产党决战,后方整顿经济的重任都委托给建丰同志了。‘孔雀东南飞’就是两面作战重大部署中的关键行动。从平津撕开口子打击贪腐,整肃经济,震慑他们在上海和南京那些腐化的上层,为上海以及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扫清障碍。这一次‘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因此你和方孟敖的联手尤为重要。方式仍然不变,通过何孝钰,与他接触。任务的性质调整了,不要再提你那个共产党学委的背景,不要再去发展方孟敖加入共产党。当然,更不能暴露你在我们组织的真实身份。”
说到这里,曾可达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接着去开了门:“你不能久待了。还有几句话,咱们边走边谈。”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两个人已回到了竹林的石径旁,就坐在当时谢培东跟何孝钰谈话的那条石凳上。显然为什么派何孝钰接头,谢培东已经向方孟敖做了解释。
风也停了,两人一时无语,竹林便分外幽静。
“最后一个问题,您还没有告诉我。”方孟敖打破了沉默。
谢培东显然是故意留下这个话题,等待方孟敖来问,此刻的神态便分外严肃,紧望着方孟敖,压低了声音:“这是我今天跟你交底最重要的内容,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方孟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石径远处的大院。
大院空空荡荡,邵元刚和郭晋阳显然很好地把住了门户。
方孟敖目光依然望着石径那边的大院:“您说吧。”
谢培东:“那个梁经纶,第一重身份是燕大的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我党北平城工部学委的地下党员。可这都不是他的真实身份。”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敖居然并不回头,目光依然盯着石径那边的大院:“我在听。”
谢培东有意将语气放轻:“他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谢培东这时是真有些意外了,方孟敖竟然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