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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亚瑟·克拉克2020年04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么?”他们欣赏完镜子之后,阿尔文问阿莉丝特拉。阿莉丝特拉摇摇头,“我想是接近城市边缘的某个地方,”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可我不知道有多远。”
“我们在洛伦尼堡,”阿尔文答道,“这是迪阿斯巴的最高点之一。来,我带你去看。”他抓住阿莉丝特拉的手,领她出了大厅。这地方没有眼睛能看得见的出口,但在很多地方,地板上的图案显示出这里是外廊。
当一个人在这些地方走近镜子时,镜中就会出现一道发光的拱门,似乎走进去就能进入另一条走廊。阿莉斯特拉被七拐八弯搞晕了头,压根儿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最后,他们进入了一条笔直的长隧道,隧道里不停地刮着冷风。这条隧道水平延伸,放眼望去,两头都有几百英尺长,远端各为一个光亮的小圆圈。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阿莉丝特拉抱怨道,“这儿冷。”她或许从未体验过真正的冷,阿尔文觉得有点歉疚。他该提醒她带件披风——带件好的,因为迪阿斯巴的所有衣服纯粹是装饰,没法用来御寒。
由于她的不舒服完全是他造成的,所以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披风递了过去。此举丝毫不是献殷勤——两性彻底平等由来已久,献殷勤之类的风气早已荡然无存。要是事情调个个儿,阿莉丝特拉也会把自己的披风给阿尔文,而他也会像她那样坦然接受。
顺风而行倒也爽快,他们很快就到了隧道尽头。一道布满大孔的石墙阻止了他们继续往前走,这一受阻适逢其时,因为他们已经站在虚无的边缘了。石墙是巨大通气管的末端,通气管开在城堡陡面上,他们下面直落而下至少有一千英尺。他们处于高高的城市外防御墙之上,迪阿斯巴铺展在他们下方。在他们的世界里,能够看到这一景象的人寥寥无几。
这一景象与阿尔文在公园中心所见景象的角度大相径庭。他可以俯瞰那些由石头和金属构成的一圈圈建筑,朝着城市中心下沉。极目远眺,他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和树木,以及那条永远不变的环形河。更远处,迪阿斯巴那些较为偏远的堡垒又向着天空爬升。
在他身边,阿莉丝特拉也高兴地分享着这片景色,但并不惊奇。
她以前从别的地方无数次看过这座城市,那些地方几乎是同样占据有利位置的制高点——而且还要舒服得多。
“那是我们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阿尔文说,“现在我想要让你看些别的。”他转身离开格栅墙,开始朝隧道远端那个遥远的光圈走去。他身上衣衫单薄,吹来的风很冷,但是当他迎着气流向前走时,他对身体的不适并不在意。
他走了一小段,才意识到阿莉丝特拉并不想跟上来。她就站在那里观望,那件借给她的披风在风中飘拂,一只手举向脸庞。阿尔文看见她嘴唇在动,但听不到她的话。他回头看她,只见她起先面带惊愕,接着便半是怜悯半是不耐烦。杰塞拉克所言极是。她无法跟随他。她已经知道那个遥远光圈的含意了,风就是从那个光圈不断向迪阿斯巴里面吹送的。阿莉丝特拉身后是那个已知世界,充满了神奇的技术但绝无新意,就像一个华丽而封闭的球,顺着时间长河往下漂流。在前面,离开她不到几步路的距离,就是空茫的荒野——那个沙漠世界——入侵者的世界。
阿尔文回到她身边时,发觉她正在颤抖,大吃了一惊。“你为什么害怕?”他问,“我们仍然是安全的,这儿是迪阿斯巴。你已经看过了迪阿斯巴,迪阿斯巴外面是什么样,你也应该看看。”
阿莉丝特拉瞪眼看着他,仿佛他是个怪物。用她的标准来看,他确实是怪物。
“我不能这么做,”她最终说,“一想到这事,我就觉得比这风还要冷。别再往前走啦,阿尔文!”
“可这话没道理!”阿尔文斩钉截铁地坚持道,“走到这条通道底,看看外面,这会使你受到什么伤害呢?那外面虽然陌生而又寂寥,但并不可怕。事实上,越看得久就越觉得美……”
阿莉丝特拉没听他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跑下长长的斜坡,他们就是由那道斜坡进入这条隧道的。阿尔文不想阻止她,因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是很恶劣的行径。他明白,自己无法说服阿莉丝特拉。他知道阿莉丝特拉不会停下,直至回到她的同伴们中间。她不会在城市的迷宫中迷路,因为她循来时的路回去并不会有困难。使自己摆脱最复杂的迷宫,这种直觉能力是自开始城市生活以来,人类所学会的诸多本领之一。灭绝已久的老鼠在离开田野一头扎进人类栖居地时,也曾不得不学会这种本领。
阿尔文等了片刻,期待阿莉丝特拉回来。对她的离去他并不惊讶——他感到惊讶的只是她的反应之激烈和非理性。尽管她的离去使他感到由衷的遗憾,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她能记得留下那件披风。
顶风而行不仅冷,而且费劲。风经由通气管吹进城市,通气管就像城市的肺。阿尔文既跟气流搏斗,又跟使气流不断运动的那股力搏斗。直至到达石头格栅,能用双臂死死抱住栅杆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格栅的宽度刚够他使劲将头伸出去,但即使这样,他的视野还是略受限制,因为通气管的开口是缩进城墙里面的。
然而他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在几千英尺之下,阳光正要从沙漠上隐退。几乎是水平射入的光线穿过格栅,在隧道远端投下了一片金黄色和阴影相交织的神秘图案。阿尔文遮住眼前的炫目辉光,朝下面的大地窥望,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年代没有人行走了。
他好像在看一片永冻海。波浪般起伏的沙丘绵延不断地向西而去。在阳光的斜照下,它们的轮廓愈发明显。恣意妄为的风在沙地上刻下一道道奇特的旋涡和沟壑,让人感觉它们哪一件都是充满智慧的雕塑品。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实在没法判断那究竟有多远——是一排圆鼓鼓的山冈。那些山冈使阿尔文感到失望;要是在现实中看到古代记录和自己梦境中那些高耸入云的山脉,该有多好啊。
太阳倚在那些山冈的边缘。阳光穿过数百英里厚的大气[1],变成温和的红色。在圆圆的太阳上,有两个巨大的黑斑;阿尔文通过学习知道,这是正常的,但他还是感到惊讶:他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目睹这种现象。他蹲伏在耳边不断响着呼呼风声的无人小洞里,而那两块黑斑似乎就像两只眼睛在回望着他。
[1]原文如此。
太阳沉落之后,像池塘一般躺在沙丘中间的阴影迅速流到一起,形成了一个辽阔的黑暗之湖。天空中的色彩消退了;暖暖的红色和金黄色黯淡下去,留下一道南极蓝,那蓝色越来越深,最后成了夜。阿尔文等待着那个令人屏住呼吸、人类中唯有他一人知道的时刻——第一颗星星闪烁着出现的时刻。
自他上次来这地方至今,已经过去好多个星期了,他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夜空的模样必定有所改变。即便如此,当他第一眼看到七太阳时,他依然毫无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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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不可能有别的名字,七太阳这个名字仿佛是自己从它嘴里蹦出来的一样。它们在落日余晖的衬托下,形成一个非常紧密的、惊人对称的小星群。其中,六个排列成一个略呈扁平的椭圆形,每颗星的颜色都不同,他可以辨认出红、蓝、金黄和绿色,但别的色彩他的眼睛分辨不出来。在所构成图形的正中心,是一颗巨大的白星——整个可见天空里最明亮的星。整个星群看起来活像一件珠宝……大自然竟能设计出这么完美无缺的图样,这似乎难以置信,超出了可用偶然律来解释的范畴。
眼睛慢慢习惯那片黑暗后,阿尔文就能看出曾被称作银河的那块巨大的朦胧面纱了。它从天顶向下伸展至地平线,七太阳被裹在其中。其他星星的胡乱组合,只能使那个不可思议的完美对称的星群显得更加突出。它像是某个神灵的标志,被有意固定在这些星星之上,用以反对自然宇宙的无序。
自人类第一次在地球上行走以来,银河系已经绕着自己的轴转动了不多不少正好十次[2]。以银河自身的标准而言,那只是一刹那,但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它彻底改变了。那些曾经以青春的傲气剧烈燃烧的巨大太阳,现在正趋向毁灭。但是阿尔文从未见过古代辉煌时期的天空,所以对业已丧失掉的一切一无所知。
[2]原文如此。
透骨的寒冷驱使他回城。他从格栅中脱出身来,擦拭着身体,让四肢的血液循环得以恢复。在他前面,在隧道下方,从迪阿斯巴涌进来的光是如此明亮,他不得不暂时转过头。在城市外,有昼和夜,但在城里,却只有永恒的白昼。当太阳在天空中沉落,迪阿斯巴却会充满光,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自然光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在人类失去睡眠需要之前,他们就已将黑暗赶出城市了。只有那个公园会偶尔变得昏暗起来,成为一个神秘的所在。
阿尔文穿过镜子大厅慢慢往回走,他的心仍然为夜和群星所充斥。他觉得鼓舞而又沮丧。进入那片辽阔的空茫——这么做并无合理的目的——的路看来是没有的。杰塞拉克说过,在那片沙漠里,人很快就会死,阿尔文相信他所说的话。也许有朝一日,阿尔文会发现某条离开迪阿斯巴的路,但即使他干成了,他也知道自己非得马上回去不可。到达沙漠是一种令人快乐的游戏,仅此而已。他只能独自玩这个游戏,而且最终多半一无所获。但若这样做有助于扑灭他心中的渴望,那至少值得一试。
阿尔文在来自往昔的映像中徜徉,不愿回到那个熟稔的世界。他站在一面大镜子前,观看在镜子深处来来去去的种种映像。不管这些映像是由什么机理产生的,都受到他的控制,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他思想的控制。当他起初进入房间时,镜子总是一片空白,但他一在它们中间移动,那些镜子里就充满了各种东西。
他好像正站在一个现实中他从未看到过、但或许仍然存在于迪阿斯巴的开阔大院里。大院挤满了人,似乎正在召开某种公众会议。在一座高台上,两个人在彬彬有礼地争论,其支持者们站在高台四周,不时打断他们的话。他听不到声音,但这反而增添了这一场景的魅力,因为他的想象立即开动起来,以弥补缺失的声音。他们在争论些什么呢?阿尔文寻思。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来自过去的真实场景,而纯粹是一个假想出来的片段。那些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情绪稳定,肢体动作显得略有点正经,所有这一切使这个场面看起来太秩序井然了,不像是真实的生活。他审视着人群中的一张张脸,寻找他能认得出来的人。在这儿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但他所看的可能是他在未来数世纪里不会谋面的朋友。人的相貌有多少可能的样子呢?数不胜数,但肯定不会是无限的,特别是在所有那些不招人喜欢的样子被去除之后。
镜中世界的人们继续进行着被遗忘已久的争论,完全无视一动不动站在他们中间的阿尔文的映像。有时候很难相信他自己并不是这个场景的一部分,因为那幻觉无懈可击。当镜子里的一个幽灵走到阿尔文身后去时,它就完全像一个真实的人似的不见了;走到他前面时,他就被遮挡住。
阿尔文正准备离开时,他注意到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衣着怪异的男人。在这个聚会里,这个男人的动作、服装,以及他身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有点格格不入。他破坏了固有的模式;他就像阿尔文,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而且,他不是投影,而是实体。他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看着阿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