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3
柳青2018年10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在蛤蟆滩,王瞎子的消息最不灵通了。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事实上,他的感觉也最迟钝。他的思想、情感、气质和态度,从根本上不适应解放后的新社会。下堡乡有许多这样的老汉,他们吃饭不管事,闲度自己的晚年,有时候对国事和政策发表几句无伤大体的感想,也不引起强烈的反应,所以看起来没有什么。王瞎子掌握一个家庭的生产和生活的全部实权,矛盾就显得特别突出了。
梁生禄和互助组分开下稻秧子的事情,一星期以后,瞎老汉才知道。他一知道,心都沉下去了——对他来说,发生了世界上最严重的事件:劳动和吃饭的事有了问题,得了吗?
瞎老汉在儿子拴拴割的茅柴上,躺不住了。他从身边摸到那根棍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他用棍子探索着熟悉的路径,亲自到梁生禄家的草棚院去了。
“老大哎!”王瞎子像所有的人有求于人的时候一样,非常谦卑地对梁大老汉说,“你这阵日子过圆啦!你可要拉拔拉拔你这个看不见的老邻居呀!”
🌹 鲲+弩-小+说+ ww w +k u n n u - C o m +
“怎?”秃顶老汉自大地说,“又没啥吃了吗?”
“不哎。听说你家的秧子和互助组分开下啦?”
秃顶老汉瞪起三角眼:“这与你家有啥关系?”
“关系大啦,老大哎!你家不是谋着退组吗?”
“俺不退组!”梁大老汉生气地说,“俺就是退组,与你家没牵连!你大声嚷做啥?”
“好老大哩!你家要是退组,咱两家一齐退吧。叫俺拴娃和你家生禄一块做庄稼吧。俺家没牲口,你家缺劳力,咱两家正好……”
秃顶老汉听着听着,冒了火。
“看你咄呐些啥?哼!你是存心把俺生禄往禁闭里头填吗?慢说俺不退组,就是退组,也不能要你家拴娃一块做。俺担不起破坏互助组的罪名。你快摸回去吧!这社会,各管各无事。俺不联络你,你也甭联络俺!”
瞎子非常丧气地用棍子探索着路径,回到草棚屋门前的茅柴堆上,深长地嘘了口气。怎么办呢?他被梁大老汉言过其实的话,吓唬住了,开始对人民政府有了怨恨——既不能分给每户足够自耕自吃的地,又清算了从前给他租地的财东,他王瞎子一家人该怎么过活呢?互助组没了梁生禄,他拴拴挣谁家的工分呢?
他难受极了。足足三天,他没出东歪西倒的草棚屋,蜷曲在炕上难受。他早断定共产党弄不好事情,都用些粗人办事哩嘛。哪里听说过有不打人不骂人的官家,把世事治理好的呢?……
欢喜好忙碌啊!除了互助组下稻秧子的事,小学毕业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留偏分头的少年人,把互助组各家按照老习惯在阳光下晒了四五天的“百日黄”稻种,收集到生宝的草棚院里。在生宝娘和他妈热心地帮助下,在梁三老汉密切地观察下,欢喜和农技员韩培生同志把一百斤水和二十斤土混合起来,进行了选种。他们把漂在泥水上的秕谷去掉了,然后把稻种捞在筛子里,抬到生禄家草棚院旁边流过去的翻身渠洗净。洗净后,他们又说说笑笑抬回生宝的草棚院里,在一百斤水里加了二斤福尔马林农药,把稻种浸泡了半点钟光景。这回,他们把稻种捞在席片上堆成堆,用口袋和稻草严严实实覆盖起来了。韩同志说:“这样子,就杀死了稻种上的病菌。”
这一套挺简单的措施,给欢喜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对未来生活的幻想,插上了翅膀。他理想:这样用集体的力量和科学的方法种地,庄稼人们将来还会缺粮吗?
可惜欢喜只高兴了几天。当他听他妈说:他的傻舅奶透露他舅爷正为生禄家可能退组而难受着的时候,偏分头简直木了。他在他舅爷心目中是一个毛孩子。他有什么办法使老汉的脑筋哪怕开一点缝隙,让新社会的光明透射进去一点呢?脑筋这个东西又不像旁的什么物件,可以拆卸开,到汤河边去洗洗啊!
他想请韩同志去教育教育他舅爷,看看怎样。
他把他舅爷的为人情形,告诉了韩同志。他把韩同志领到他舅爷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里。
“舅爷!舅爷!农技员韩同志来看望你……”
“啊,啊,”二老汉在低矮的草棚屋炕上坐起来,瞎着眼睛说,“坐下,坐下……”
高大的穿着灰斜纹布制服的韩培生,不嫌小炕脏,坐在炕席边。
“老人家!”韩培生亲切地说,“不舒服吗?”
“没啥……”
“怎没啥呢?听说你几天不出门限了……”
“难受……”
“有什么难受的?”韩培生引导说,“谈一谈好了。”
“熬煎……”
“是不是怕生禄家退组,熬煎生产和生活问题?”
“嗯。”瞎老汉承认,悲观地用手摸着炕席片。
韩培生开始教育说:“有什么熬煎头呢!甭熬煎!你们互助组的前途光明着呢。生宝同志领带全组在终南山里割扫帚,我们在家里下稻秧子。他们挣了钱,咱们搞密植。一亩地差不多需要往年两亩地的工夫。咱不需要挣他富裕中农的工分。你还愁你的儿子没有活干吗?愁粮食打得不够吃吗?”
“一亩地要顶两亩地打粮食哩!”站在脚地的欢喜帮腔。
韩培生说:“连明年夏种的小麦算上,顶普通两亩也多。退组是一条黑路,退出去的人还要回来的。互助组要用集体的力量压倒富裕中农……”
“嘿!”王瞎子鼻孔里笑了一声,打断了农技员的宣传。
“怎?”韩培生说,“你不相信吗?”
“说话腰不疼,腿不酸。嗯!容易!说大话容易!”
“咦?你怎能这样说?”
“当然!”王瞎子激动地说,“我种地种老了。你们在旁处唬人去!甭在我跟前来这一套哩。白费!甭说稻子,连水渠边的野草,我王老二都知道它们姓啥名谁,怎个脾性!你们甭糊弄我哩!我知道日头从哪里出来,哪里落下去!……”
他这死顽固,使得韩培生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笑笑,和欢喜离开了。
王瞎子独独一个人,重新躺在小炕上,继续难受他的。他不知道生禄家有一天果然退组的话,他的拴拴将给谁家种地呀。听秃顶老汉的口气,退组是一定了。瞎老汉恨自己眼看不见了,要不,他到下堡村能给拴拴找个好主家哩。谁都知道拴拴劳动好嘛!
拴拴媳妇素芳一天下午回来看望阿公。瞎眼公公在低矮潮湿的草棚屋小炕上,很厉害地坐起来,严厉地教训:
“你回来做啥?素芳?”
“爸!”素芳孝敬地说,“听说你老人家不舒帖,我回来看看你嘛……”
“我没啥喀!你在人家屋里做事,就应当好好做喀!你吃了人家的熟的,又拿人家的生的,你甭叫人家嫌!你回来做啥?胡来!老王家是要脸面的人!”
几句训得年轻媳妇抬不起头来。这时可恨的瞎眼公公使素芳,更加靠近她的堂姑父了。人家好心好意回来看望老人,尽人情,光世面,谁知道瞎眼公公还来这一套!她感谢堂姑父给她的温存,使她的生活有了乐趣。当一个女人还没有阶级觉悟,还没有自觉到劳动最崇高的时候,她还能从什么旁的角度看人生呢?
儿媳妇带着对瞎眼公公敌对的情绪站在脚地,她准备走了。瞎眼公公又威严地叫住问:
“等一等!姚士杰的稻秧子下了没?”
“下了。”
“叫人下的?还是他自个下的?”
“高增荣和他在一块……”
“互助?”
“不是。”
“做日工?”
“不是。”
“那么是怎样?你狗日的畅畅快快说话!”
素芳只好按实说:
“他两家在一块搭犋。”
“咦咦?”老汉突然有了希望,兴奋地说,“他人民代表的哥能和富农搭犋,我王老二的小子,就不能和富农搭犋吗?素芳!你叫你姑探探士杰的口风:要是生禄退了互助组,拴娃也和他家搭犋,他家的骡马捎种咱这点地。”
素芳很气恨的脸上,立刻换了惊慌的面容。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和她堂姑父一块搭犋,想不到这个瞎眼公公自己说出来了。她惊慌地问:
“怎?生禄家要退组吗?”
“唔!十有九成!你问一下,省得我爬二里路!”
素芳作难,不做声儿。
“你狗日的办点人事!你不问,我自家爬去!”
素芳只好答应了。
素芳作难极了。公公惊人的死牛脑筋,是不是往人生的绝路上推她呢?在回四合院的路上,她很骇怕她和堂姑父超出男女私通的关系,引起不堪收拾的恶果。这倒并不是道德上和人格上的自惭自愧。她从十六岁起,已经不是个正经的女人了,还有什么顾忌?她觉得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瞎眼公公和鲁笨男人。公公常常三娘教子式地训她,男人曾经打得她多少日子下不了炕。她只是希望平平稳稳地、静静悄悄地活下去,生娃子,做母亲,直至变成老太婆。她不反对新社会!她开始后悔到四合院来做活。堂姑父可怕!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