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3
柳青2018年10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半个下午的工夫,马架绑好了,茅草把也绑上去了。十六个人分站在两旁,叫着号子,把棚顶抬上半人高的矮墙上去了。大伙高兴地又笑又叫,把各人的粮食口袋、衣物包袱、咸菜疙瘩,统统挂在草棚里头的杨木椽子上了。
当天晚上,生宝主持在茅棚里开了会。他们做出具体的计划和分工,还让割竹子有经验的人,都介绍些技术和应注意的事项。第二天早饭后,把任老四留在茅棚处看守、做饭和做缚扫帚的准备,其余一行十五个,就带着弯镰和麻绳爬坡上岭了。……
在终南山里,再没比割竹子苦了。爬坡的时候,低下用头巾保护的脑袋,拿两手在灌木丛中给自己开路。灌木刺和杜梨剐破衣裳,划破脸皮和手,这还能算损失和受伤吗?手里使用着雪亮的弯镰,脚底下布满了尖锐的刀子——割过的竹茬。人站在陡峭的山坡上,伸手可以摸着蓝天,低头是无底的深谷,可真叫人头昏眼花!割竹子的时候,你还要提高警惕,当心附近的密林里,有豹子和狗熊窥视。老虎不常有,野猪一般不伤人,但豹子和狗熊讨厌,一个过于凶恶,一个过于愚蠢,人得提防着……
“宁肯每天少割些竹子,迟几天完成任务,大伙的安全第一。生宝同志!”区委书记严肃的脸盘和亲切的声音,总在梁生宝脑中萦绕着。
头一天相当混乱,真令人担心。生宝第二天把全体分成两组,一组由杨大海负责,一组由有万负责。这样才比较好一点。他们又补充规定:谁也不能到离开大伙一丈以外的地方去,特别是不能到互相看不见的地方去。郭锁贪心大,看见一片好竹楣,总爱一个人不声不响独独去割。大伙给他提出警告,时刻不要忘记这是在深山里头,万不敢离群。拴拴行动迟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落在大伙后头。生宝自己包干照顾拴拴。他总走在拴拴后头,随时准备着帮助拴拴。要知道,这是王瞎子的独苗苗儿子,生宝一时一刻都不敢疏忽大意!别怪年轻人一处在负责任的地位,就显得老气横秋吧。你看:生宝的神气、言谈和情绪,不比实际年龄大十岁吗?
把人民大众的事包揽在自己身上,为集体的事业操心,伤脑筋,以至于完全没有时间和心情思念家庭和私事——这是上一代共产党人在二十年战争中赢得人民信赖的原因。生宝同县委杨副书记和区委王书记接触中,从他们的神气、言谈和情绪中,看出了这种精神。解放三年来,生宝注意到许多领导同志,都有这种精神,他就决定自己也这样过活。他也不懂得这是什么行为。在这艰苦奋斗中,他也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目的。他既不想从集体的事业里捞点高于别人的利益,也不希望别人把他当做领导来恭敬。
割了三天竹子了,他们往南碾盘沟茅棚店送第一批扫帚了。茅棚店主人大声喧嚷着告诉他们:黄堡区三三两两结伴的进山人,都羡慕他们这种做法——扎住营盘,死熬死战!
“我的天!一般贫雇农进山,来回五天,爬坡上岭割下来竹子,早晚在茅棚店里削好、熏好、缚成扫帚,掮出山在黄堡街上卖了,买得二斗玉米回家喝糊糊哩……满苦菜滩割竹子的穷庄稼人,没有不称赞你们下堡乡五村的互助合作搞得畅。他们一听你们这割扫帚队的收入,都惊得嘴巴张了碗大,半天闭不上嘴。……”茅棚店主人大声说着,学着惊讶的模样。
生宝听了高兴不?当然高兴!原来只计划本互助组进山,后来竟有上河沿的许多人参加,现在又有这样多的人羡慕和称赞嘛。嘿!这表示基本群众多么乐意党指示的方向啊。群众的赞成,就是共产党人艰苦奋斗的最高报酬。七百五十块人民币,才多大点价值呢?只有庸俗的人,眼睛只盯见钱!生宝受了多么大的鼓舞,他又雄心勃勃起来了。
“要是我互助组今年的丰产计划成功了,这些组外参加割竹子的贫雇农,明年就是我互助组的人了。至少也得学窦堡区大王村的办法,成立个互助联组吧?”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头,“哎!哎!快不敢动不动就想到来年的事上去啊!要操心眼前的事啦。快不敢听到人家说好,就脑袋大哩!就脚跟离地哩!要是搞坏了呢?自己有什么?全下堡乡谁不知道咱乳名叫宝娃,本来没多大本领嘛,现在也并没丢人不丢人的问题;党受到大影响,因为这是党指的路嘛。”想到这些,生宝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头脑就冷静下来了。对集体事业的责任感,使人有自我克制的精神,并不一定在乎年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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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宝很喜欢有万心宽体胖,和谁都能说笑、打闹,撅起屁股拉屎的时候,还唱着那么几句很不内行的秦腔。在生宝看来,这是一种特长,对深山里的集体生活大有好处。
送毕扫帚,在回北磨石岔的路上,生宝有意和有万一块,溜在最后头。生宝心心思思,低低说:
“万!你看大伙是不是有些枯燥。……”
“就是的,”有万说,“时间长了,没多少话说哩。”
生宝说:“这可不好!闷着声,人容易想家哎。我叫茅棚店掌柜的给增福说,给咱捎一盘象棋来。”
有万说:“太好哩!”
生宝说:“象棋捎来以前,闲下的时候,你给咱逗大家笑一笑。行不?你有这个本事,我没这个本事。”
有万推了生宝一把说:“去你的吧!甭糟蹋人哩!这算啥本事?只要有好处,我给咱出洋相。这事不费钱!”
有一天下午饭后休息的时候,拴拴望着对面山坡的桦树林发呆。有万就问:
“拴娃子,你想谁哩?”
“我谁也不想嘛!”拴拴掉转大脑袋,很诚实地说。
“我不信!”有万大声嚷,“想得都入神哩,还说不想!是不是想开小差回家?”
拴拴憨厚地呵呵笑着:“我为啥开小差?”
“不想你的素芳嘛?是不是?坦白!”
拴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颤抖着厚嘴唇憨笑。惹得大伙,除了任老四,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生宝正在检查各人割下的竹子的质量,看看哪些不适宜于缚扫帚的,拣出来烧火。他不知道大伙笑什么。他想:有万果真逗大伙乐乐,真好,山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为了调剂茅棚里的生活,生宝还建议任老四给大伙说说三国故事。快乐的铁锁王三,会学马、牛、鸡、犬的好几样叫声,学鸡叫最像了。生宝也鼓动他叫一叫,打破寂寞,提高人们的情绪,转移人们对家乡的思念。在大伙逗笑的时候,生宝独独一个人,检查缚好的扫帚,是不是合乎规格。
生宝自己闲下来的时候,却思念家乡。白天,他和大伙一样爬坡上岭;夜里,十五个汉子快乐一阵以后,都在茅棚里睡得呼呼。在鼾声此起彼伏中,领导人自己独独醒着。生宝躺在树枝和茅草的铺上,听见对面山坡森林在山风中呜呜的呼啸声,心里却惦着山外欢喜下稻秧子的事儿:农技员什么时候来的呢?欢喜和生禄的关系怎样呢?这是他所面对的另一件重大的事情。至于抗美援朝战争和板门店的停战谈判,国家工业化,他不懂得多少,有毛主席惦着这些哩……
祸事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发生了。一天,半后晌时光,生宝一行十五人,每人拉着从岭上割来的一大捆竹楣,面对着西边山峦间渐渐下沉的夕阳,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大捆的已经返青的竹楣,在树木杂乱的山坡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扬起灰尘和融雪以后被日头晒干的腐朽枝叶碎屑,呛得人们鼻孔发痒。生宝在拴拴后头,忽听得前面哎啊一声。生宝连忙站住,探头透过尘土瞅时,只见拴拴被一棵古老松树的枯枝挂住了破棉袄,笨重的身体在半空中晃悠着。
“等一等!快甭乱动弹,等我来接你!”生宝连忙喊叫,丢开他的竹楣捆子,向拴拴跑去。他担心拴拴跌下地,站不稳,滚下坡去;滚到谷底,那就糟糕透了。
但在他正跑的时候,又听见咚地一声,拴拴笨重的身体已经在地面上了。接着他就听见拴拴疼痛的叫喊声。
“唉哟哟!唉哟哟!……”
“坏哩!”生宝心里着急地怨恨,“倒霉的家伙!叫你等一等,你急啥哩?绊了腿哩?还是崴了脚腕哩?”
生宝跑到跟前一看:天呀,比绊了腿、崴了脚腕更糟啊!拴拴两只大手抱住一只打毛裹缠、穿麻鞋的脚。一股鲜血从血染红了一大片的裹缠和麻鞋上,泉涌下来。身量很大而意志薄弱的拴拴啊!他现在坐在枯枝败叶的草地上,捧着一只脚愣哭愣哭哩。眼泪在他布满尘土的脸上,像两条小河急湍地直淌。
“唉哟哟!唉哟哟!妈妈哟……”拴拴的哭声好像尖刀子一样,戳着生宝的心窝。
生宝的心在扑簌簌地颤抖着。这时,前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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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生活有点儿乌托邦的味道了,按说,山里工作,尤其是荒山里面工作,条件艰苦,似乎多数人并没有进过山,应该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感觉作者是想象的。实际上,这段经历很有探讨的价值,不该一笔带过。按:5分钱一碗面,折合一斤粮,一亩地一千斤,合50元,900元折合18亩地的产出。这是一个多月时间,如果一年测算呢,约合180亩的产出。如果不仅仅是制作扫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