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柳青2018年10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梁生宝互助组的扁蒲秧,不管互助组在人事方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只管它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往高长。秧苗出息得一片翠绿、葱茂、可爱,绿茸茸的毯子一样,一块一块铺在秧床上。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这种绿,真像宝石一样闪光哩!
扁蒲秧不能感觉人的喜、怒、爱、憎,当微风拂过来的时候,秧床上泛起了快活的波纹。但培育这些扁蒲秧的韩培生,看见自家孩子一般可爱的秧苗,想起互助组的分裂,他心中怎能不难受呢?
韩培生独自蹲在秧田的青草塄坎上,把戴草帽的头插在两膝盖中间。他用手拔着脚边的三棱草,心中感慨地想道:
“杨书记说得对啊!解放以来几年,经验证明:离开互助合作的基础,甭想在单干农民里头,大规模地推广农业新技术;要是能普遍推广,那一定是一个资本主义的新农村。中国不走这条路!可是农业生产,不接受新技术,用老办法务弄庄稼,怎会有高产呢?中国的庄稼人几千年都是一半靠苦力,一半靠天吃饭啊。他们连想象也想象不来高产,除非互助组给他们做出来榜样。可是,这互助合作,就这样难搞吗?……”
农技员把无目的地拔在手里的一把三棱草,扔在背后的水渠里头。三棱草在水面上迅速地漂流去了。
韩培生转来又认真似的拔草,又想起王瞎子和秃顶梁大老汉:“啊呀!你们为啥那么顽固嘛?为啥一定要走老路嘛?难道多打下的粮食,不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吗?奇怪!”
农技员难受得很!为他自己工作上的挫折难受,也为没见面的朋友——梁生宝难受!生宝同志在终南山里,还是骇怕消息传到蛤蟆滩出事,保守着秘密,谁知道他费了千辛万苦,回来却不得不面对互助组的分裂。韩培生想:就是铁石心肠,能好受吗?
互助组发生分裂以后,韩培生每天一空闲下来,就把肘子支在桌边上,伏在那里盯着梁生宝的照片。墙上挂的玻璃镜框里,是这个草棚院的全家照片——梁三老汉、生宝他妈、生宝、秀兰和已故的可怜的童养媳妇。农技员努力从生宝的浓眉、笑眼和方脸上,来测度这个年轻共产党员坚强的程度。他想判断他回来以后会不会灰心,或者灰心到什么样子。实在说,韩培生为这个年轻人经得起经不起考验担心哩。
韩培生到乡政府去,把分裂的情况向卢支书汇报了。他心下希望:支书能过汤河来,挽救这个分裂局面。但支书分不出身来,实在分不出身来。防治北原上麦田吸浆虫的工作,到了紧火的时候了——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搞治虫器械,分发六六六药粉……一大堆的事情。卢明昌并不像农技员一样把生宝互助组的分裂,看得那么严重。他安慰说:
“培生同志,你甭那么难受。那两户退了就退了,旁的等生宝回来再说。组员们都不在家,你干着急也没用。秧子地能离开吗?你过来帮助咱治虫,怎样?”
韩培生苦笑,说他离不开互助组。要离开要得到区委王佐民书记的同意。他说:他想到东原上几十个村庄的产麦地区,寻找区委书记去。不汇报互助组的问题,不想出办法来克服分裂局面,他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甭去哩!”卢支书无论到怎样的紧急关头,总是乐观地笑着,说,“甭去哩!东原上是这回防治吸浆虫的重要战场,王书记亲自挂帅督战哩,你去给他讲这个有啥用?”
卢支书把农技员从办公室拉到院里的古老柏树底下,又低低说:
“培生同志,石峪口左近几个山村子,听说差劲。咱们宣传动员药物防治、器械防治,他们那里弄不动。据说一部分群众把吸浆虫当神敬。王书记把防治重点,从上堡乡挪到石峪乡去了。我看,或者你去一下也好,或者王书记要把你留在那里……”
韩培生思量了一阵,说:
“我不去了。现在,到了各种越冬害虫恢复活动的时节了。恐怕互助组的秧田里,也发生稻螟虫哩。……”
韩培生怏怏不乐地回蛤蟆滩。走在汤河的沙石河道上,他想:“啊呀!这个王佐民书记!他是怎样有气魄的一个领导人呢?怪不道他在生宝互助组里讲那样坚定的话。他讲得也许有道理,中农们对互助组的态度就是成问题……”
富裕中农的儿子韩培生,现在很反感富裕中农。他们对互助组的态度和韩培生的奋斗目标,直接矛盾。在理性上,他依然相信县委陶书记的话,绝对正确。那些话可能是从高深的理论书上引来的,是不容怀疑的。但在感性上,他现在也觉得互助组要硬拉扯住中农,是很吃力的。不过,他想:革命本身就是很吃力的!
王佐民书记在蛤蟆滩的互助组问题上,要大家不要吃力不讨好地去硬拉扯中农;但他在东原上治虫,却自动挪到群众把吸浆虫当神敬的地方去了。这个区委书记可真有一手!韩培生暂时还不能体会这种坚强的心情,他没在王书记直接领导底下工作过。
韩培生看见欢喜稚气的脸盘,总是一副恼怒的面容。生宝他妈现在愁容满面,老带着难受的表情。两户人退组以后,老婆婆身上好像某一部分疼痛似的,互助组的不争气,使她老人家似乎有一种对不起政府派来农业技术员的感觉。暂时还采取观望态度的梁三老汉,看来心情是复杂的:老汉对互助合作的道路是有怀疑,但对梁大老汉和王瞎子没有好感。韩培生见老汉在草棚院出来进去,总是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摇头。他的心情到底是对互助组摇头呢,还是对那两户退组的摇头?农技员探问老汉对互助组的事情有什么看法,老汉苦笑着,用亲切的讽刺口吻回答:
“等俺的梁伟人回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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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禄和拴拴两户宣布退组的头两天里,欢喜他妈、任老四婆娘、有万的丈母娘、有万媳妇金姐娃和冯有义婆娘,都到互助组长的草棚院来过了。妇女们对互助组的前途感到忧虑。她们不知道男人们回来以后,会有什么变卦。韩培生分析:她们普遍的心理是:怕互助组散伙了丢人。“扯旗放炮订生产计划哩,在村民大会上念给全村人听哩,这阵还没到插秧,就散伙呀?”这是她们对生宝他妈和韩培生说的心慌的话。
在互助组发生分裂以后的第三天下午,农技员突然接到一封下堡乡政府转来的信。他拆开一看:培生同志:
按时间推算,估计梁生宝互助组的秧苗,现在长得差不多了吧?望你火速带上行李,前来石峪乡政府找我,参加这里的治虫工作。
石峪乡平素工作基础较差。我们绝不能让生产上的迷信思想,造成大片小麦的严重减产。我们坚决执行县委的指示,用科学来克服迷信思想。县上给我区增拨来农药三千斤,喷药器二十个,增派临时技术人员二人。但仍然缺乏技术指导,有严重浪费农药现象。因此征得县上同意,把你也暂调来。等治虫完毕后,你仍回生宝互助组去。请你急速安排一下,请务于明日一早赶到。
此致
敬礼
王佐民一九五三年五月十六日韩培生看毕信,眼睛通过窗口,望着墙外的树荫。他站在脚地沉思默想了半天,惋惜着:秧苗快到发生稻螟虫的时候了呀。过了一刻,他又看第二遍信。看毕,他又仰头望着远远近近的树荫,沉思默想起来。这时,渭原县委陶书记、杨副书记、黄堡区委王书记和下堡乡卢支书——这三级党委书记不约而同的那股为人民操心的劲头,渐渐地注入了韩培生的精神。
中学生出身的韩培生,现在觉得身上热烘烘起来了。他必须坚决地向工作紧急的地方奔去。他带着信,去找欢喜。他把一只手搭在欢喜肩膀上说:
“欢喜!秧苗现在二寸高了。草也拔了,灰也撒了。水也不用每天排了。现在,光剩下防虫一样事了……”
“你要回县城去吗?”欢喜看着农技员手里拿的信。
“不!王书记调我到石峪乡去治虫。明天一早就走……”
“还回来吗?”
“当然!治虫用了好多日子?走!咱俩到秧子地里,我教给你以后怎弄。”
韩培生拉着欢喜的手,来到西斜日头照着的秧子地边。
农技员告诉欢喜:每天到秧子地里来一回,用一根细竹竿子,轻轻地拂一拂秧苗。要是从秧苗里头有一种小蛾飞出来的话,那就要在飞出小蛾的地方仔细检查,把产在秧苗叶尖上的虫卵,用手轻轻地剥去。至于虫卵的形状、大小、它的褐色保护毛,韩培生借着玻璃盒子里的标本,早已给欢喜讲解过了。欢喜用心地听,把农技员的嘱咐复述了一遍。小家伙真机灵!韩培生从小家伙的神气上,看出了一个未来的新型农民。
韩培生决定不等明天一早才走。他决定当下捆行李起身。他要赶黄昏前后,就赶到石峪乡政府。参加战斗,就需要一种战斗的姿态。
不要说生宝他妈,连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和农技员惜别。妇女们大大称赞韩培生的吃苦耐劳精神,不眼高、瞧得起穷庄稼人。这时梁三老汉把一个大拇指头举得高高,说:
“共产党!共产党!……”
韩培生被夸奖得很不自然。实际上他还并不是共产党员。但在梁三老汉看来,似乎他已经是了。他又不好给这个老汉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只好看起来就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吧!
韩培生在生宝草棚屋一边卷被窝和褥子,一边不胜感慨。他在这屋里住了快一个月啦,还没有见过主人的面哩。现在,主人要回来啦,他可要走啰。
韩培生捆着行李,用线毯子包着,感慨地想着:梁生宝回来以后,这个互助组会怎样呢?这个年轻人能过了这一关吗?够他过的!韩培生希望生宝互助组能最后保持住六户,再不要有人受那两户的影响了,那就再好没有了。而组长呢?他希望生宝难受过几天以后,重新恢复起当初的锐气吧!……
听见什么人从街门口撞进来了。听见那人急促地往门台阶上掼下什么沉重的东西了。
“韩同志!”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么兴奋地吼叫。
对面草棚屋生宝他妈高兴地说:
“生宝!你回来啦?老韩在你屋里哩!”
韩培生刚刚惊奇地折转身来,生宝已经冲进草棚屋来了。两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农技员毫无精神准备地被互助组长使劲儿抱住了。梁生宝把韩培生抱得两脚离了地,又放下。然后,庄稼人有力的两手,使劲捏着知识分子的两只胳膊,眉飞色舞,异常高兴地笑咧着嘴说:
“韩同志!在山里头就听说:你给咱下出全黄堡区头一份儿稻秧子!好呀!俺们可得好好干哪!”
韩培生仔细看时,他完全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人,就是梁生宝吗?出山后解下的毛裹缠夹在腰带里,赤脚穿着麻鞋,浑身上下,衣裳被山里的灌木刺扯得稀烂,完全是一个破了产的山民打扮。生宝的红赯赯的脸盘,消瘦而有精神,被灌木刺和树枝划下的血印,一道一道、横横竖竖散布在额颅上、脸颊上、耳朵上,甚至于眼皮上。韩培生没进过终南山,一下子就像进过一样,可以想象到那里的生活了。
韩培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他的心在胸腔里蛮翻腾,他的眼睛湿润了。共产党员为了人民事业,就是这大的劲啊!
生宝他妈看了一阵儿子,背过脸去了。老妈妈用手指头抹了泪珠,转过脸说:
“生宝!你为互助组受死受活,人家拴拴家和生禄家退出去了……”
“我早知道了。”生宝平淡地说,“我一起头就不想要这两户来,王书记硬叫收下。这阵,两个重包袱子暂时卸下,更好往前干嘛!”
老妈妈看见儿子快乐的神气,破涕为笑了。韩培生的思绪,现在完全被打乱了。他的心灵和情感,受了这样大的震动,以至于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梁生宝继续笑说:
“要是我心里没底,那我慌!我心里有底,我慌啥?这回是他们自家退出去的,不是咱不要他们。好!下回他们要再回互助组来,可就好办事了。韩同志,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韩培生嘴上使着多大的劲儿说。
梁生宝看着农技员用毯子包起的行李,奇怪地问:
“怎?你要走吗?”
韩培生把王书记调他上石峪乡的情由一说,梁生宝说:
“那么,明早走吧!咱俩先拍上一夜嘴嘛!在山里头想你想得连青稞饼子也咽不下去了。嘻!走!看咱的宝贝秧子去!”
两个人亲热地相随着,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去了。这时,韩培生的思想,已经理出相当的头绪了。他觉得他在蛤蟆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人生的道路上,又向前跨了一步!原来,人,不论文化程度高低,只要不计较个人利益、个人得失,就会有惊人的勇气、坚定和胆量!发现了这一点,可真是不简单哪!韩培生和生宝一块走着,心里头想:不识字的人民群众里,有多少杰出人物啊!在旧社会,他们都被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埋没了,一生为着妻子儿女的生活奔波,最后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人死了。新社会每一次群众运动,总要把他们选拔出一批来,让他们给周围的群众领头。韩培生过去对陕北下来的有些同志,很难理解。这个是熬长工出身,现任县委组织部长;那个是放羊娃出身,现任青年团县委书记。在理性上,韩培生相信他们的履历;但感性上,从庄稼人到领导干部,这中间的一段变化,他想象不来。现在,他想象来了。县委组织部长和青年团县委书记,当初像现在他身边走的这梁生宝,是一样的庄稼人啊。党通过解放战争和根据地建设,把他们从幼苗培育到成材的树木!……
现在,韩培生入党的要求更强烈了。和他并肩走着的“梁伟人”,坚定了他在互助合作运动中争取入党的决心!非入不结!一切都决定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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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诵诗书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