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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2

柳青2018年10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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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真个欺负人!”生宝他妈痛心地说,“唉!解放以前那个社会,太可憎了。有钱有势就有理!”

有万丈母娘说着说着,动了感情:“一街道人都劝淑良她爹。这个说:‘卖了卖了!你又没个小子,给谁保祖业哩!’那个说:‘惹不得,避不得吗?’还有的说:‘甭在刀刃上试脖子软硬哩!’可是,淑良她爹不听话。……”

“啊!有一股志气!”

“就是的!淑良她爹脖子一犟一犟,走到地里头去了。‘你们欺我没儿吗?’开腔就是这话!直棍棍一样!穆老二说:‘你那是说谁!改线她爹!’你看,梁三嫂,我还没和你说哩。淑良小名也叫改线,和改霞一样,也是她爹的三女儿。改线她爹,不,这阵就得说淑良她爹,也不是省气过日子的人。他既敢到地头去问理,就是不怕强的人,淑良她爹涨红脸说:‘你们看我说谁,我就是说谁!’穆老三说:‘说俺?是好汉,你指名道姓说一下,试试看!”淑良她爹脖子一僵说:‘啥呀!直这么欺人?就说你们姓穆的!看你们能把我一口吃哩!’穆老四说:‘啊嗬!真个厉害!往咱脸上撒尿哩!’当下,穆老二、穆老三和穆老四,兄弟三个,拿着镢头把和牛鞭杆,去把淑良她爹压倒打了一顿……”

“唉唉!那个社会,想起来真叫人后怕……”

“不!梁三嫂,叫人着气的事,还在后头!官司打到渭原县。半年没过堂!一年也没过堂!谁知道淑良她爹的状子叫啥人给捏死了!淑良她爹去催案,一回又一回,把门的不让他进衙门。人家问他:‘你的状子呈上去了吗?’他说:‘呈上去了呀!’人家说:‘那你就等着。’他问:‘等到啥时候?’人家眼里冒火星了:‘我知道等到啥时候?我是看门的,又不是我当县长!’……”

“你看!那个社会多可憎!……”

“淑良她爹一想:唉!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他看把门的能比他小二十几岁,他也称呼:‘老总!你给兄弟问一问,行不行?’‘不行!没有工夫!’人家说。淑良她爹伸手到补丁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老袁头,双手递给把门的,说:‘嗯!老总!拿这块钱买纸烟抽去。求你老总代劳,替兄弟买一下子。兄弟要买成烟再送老总,也不知道老总爱抽啥牌子的烟。’……”

“哟噢,可怜死了!”

“你猜怎么着?把门的笑了笑,接住银元,装在口袋里头。人家去绕了个弯儿,就出来对淑良她爹说:‘咳!老汉!你这阵回去。甭为打官司,荒了田禾。案子排着号哩。轮到你名下,会传你的。甭着急!’淑良她爹千恩万谢,回到竹园村等着。……”

“传他来没?”

“传鬼来!一钱买的一面笑!……”

“唉——”

“官司拖了一年多,花了几块买笑钱,也没过一回堂。有一回,淑良她爹在衙门口,正遇上穆大棒槌也进衙门。把门的问也不问人家,还给穆镇长鞠躬……”

“你看!”

“淑良她爹看见:穆大棒槌穿着中山装,戴着大礼帽,直端走过大堂、二堂,进了后头,说那就是县长老爷住的地方……”

“你看!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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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碰见穆大棒槌的人,也朝峪口镇的镇长弯腰点头哩!”

“你看!你看!你看!……”

“淑良她爹看到底,脑子一下木了。老汉心里一阵毛乱,就血迷了心。他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走到一个茶摊,趴在茶桌上。过了好大工夫,老汉才清醒过来,朝老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卖茶的问他怎不好受,好强的老汉说,他中了暑气。……”

这时候,有万丈母娘看见生宝他妈气得脸煞白,再也不能答白了。串门人赶紧劝说主人:

“甭着气,梁三嫂!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咱这阵就说咱这好人——咱的淑良。不是她爹在渭原县茶摊上吗?老汉扭头一看,咦,他三闺女站在他身旁边。‘改线!你怎也进城来了?’她爹惊讶得不得了。淑良,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嘛,还是十三岁,我记不清楚了。大脸盘、宽额颅,后脑勺拖一条粗辫子。看长相,就不软弱的。从小跟她爹上地,个子也贪长,看样子能有十六七岁。胆大着哩!娃说:‘爹!我跟你来的……’急得她爹直跺脚,‘天呀!一个闺女家,好大胆!我怎么一路没见你呢?’……”

生宝他妈先是吃惊地瞪起眼睛,随后高兴地笑了,说:

“就是!跟她爹进城,她爹怎么能不知道呢?”

有万丈母娘说:“好梁三嫂哩!你想想嘛!打官司的人进城,一路又不倒看一眼。人在气头上,只顾往前走哩。……”

“她妈知道娃进了城吗?”

“不知道喀!急得她妈还在家求神祷告哩……”

“娃进城做啥呢?”

“见她爹回回进城,半夜三更回家,娃跟着她爹做伴……”

“啊呀!可真是个有心计的……”

有万丈母娘注意看着:生宝他妈脸上流露出非常喜欢淑良的样子。她心里想想:“只要当婆婆的喜欢,这亲事就有人催促了。主任是个孝子,听他老娘的话。”于是,有万丈母娘自然丢开了淑良她爹,专门谈淑良本人。

“你说这女娃叫人多亲?梁三嫂!淑良她爹本来咬牙切齿,想打闺女一顿来着,他问明白情由,一下心暖了。老汉这才想起:他常说他没儿,受人欺负,倒给小闺女添了一番心思。自他给老穆家打了那顿以后,他一跷腿出门,小闺女就跟在后头,嘴上使着大劲儿,拧紧眉毛,准备着保驾她爹。淑良她爹那阵儿看见,心里头好笑:一个小闺女算啥?挨不起一耳光。他这阵儿看见:小闺女真个人小志大;可就从心眼里疼爱她了。老汉领着闺女到饭铺,把饭一吃,爷儿俩回家了。从那回以后,淑良她爹再也不催案了。在那二亩地的四界上,老汉和他闺女挖了三尺宽的土壕,不让老穆家在他地里回牛。小淑良看见她爹这样受人欺负,又上了年纪,气也不够使唤了,就帮着她爹种地。竹园村谁都知道:娃打主意不出嫁了。娃长大招进门女婿过日子呀!”

“这是个好主意嘛。”生宝他妈说,“怎么后来又出嫁到范村去了呢?”

有万丈母娘说:“唉!你听我慢慢说。也是合该淑良难看,全怪她老子!老汉不是不催案了吗?可想起个叫闺女念书。淑良她妈说:‘算了吧!改线她爹!闺女念了书,也当不了峪口镇的镇长。’老两口这么扯筋,正好范村有个独苗子叫范洪信,见星期回家背馍,在渭原县念中学。这学生廿一岁了,没娶过亲,独独一个老母亲。淑良她爹听范村俺姐一说,赶紧!急里慌忙,就叫娶亲!一个财礼不要,还给女婿贴补书钱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了。“老两口这下也不扯筋了!……”

“可不是呢!倒是全家大小都满意这亲事喀。过门以后,倒还挺好。范洪信上学用功着呢,老是第一名。小两口商量好,范洪信高中毕业,回窦堡镇教学,侍奉老母亲过日子。淑良在家里种地,干活可泼辣呢。她跟她爹学会了犁地,连撒子都会哩。她就是没吆过车,挑挑担担,也顶个男子汉……”

有万丈母娘说着,看见生宝他妈听着听着,老皱脸上显出沉思和不高兴。她不说了。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梁三嫂?你思量啥?不是现时提倡女人劳动吗?”

生宝他妈满怀顾虑地问:“针线活一点不会吗?”

“噢噢!这一样你放心!淑良啥针线活都会。衣裳、鞋、袜子,连裁剪也不用求人。”

生宝他妈笑着说:“是这样就好。你知道,我这几年里,眼不好使唤了。秀兰到东北去以后,一家几口人到时候穿不上……”

“我知道你为这个常犯愁。主任也心不安。只要淑良到你屋做媳妇,到时候,你只管伸手端碗吃饭,伸胳膊穿衣裳吧!”

生宝他妈笑了:“这样好的媳妇,为啥要离婚呢?”

有万丈母娘说:“梁三嫂!说起来话长。范洪信四九年高中毕业,咱这里就解放啦。上面给学校来了公示,说穷庄稼人子弟上大学,吃饭不掏钱,公家还给补贴。范洪信功课又好,考上了大学……”

“变了心了!”

“一开头还没。淑良也不朝这样思量。嘿,庄稼人子弟上大学嘛,全范村人高兴,淑良能不高兴吗?人家娃可不是小心肠女人,光惦着自己的男人。你知道:五〇年土改,咱下堡村杨剥皮定了恶霸地主,判了五年徒刑;竹园村的大恶霸穆棒槌,嗬,判了八年。淑良听了畅快着哩。她在范村前街跑到后街,叫人开会。”

“当了干部了……”

“就是的。还入了青年团。积极着呢!范洪信第二年回来,叫淑良上学。说识了字,往后出去两口一块工作。因此女婿常回家看淑良是不是用功念书。”

“这倒挺好。怎又离了婚呢?”

“好我的三嫂子呢!没管两年的‘皇历’。事情总是变!淑良在范村小学上了二年,学生娃多了,教室坐不下了,年龄大的不让再上了。从这以后,范洪信平时就不多回家了。到后来,人家放假也不回家了。信上说,学校搞啥运动哩,不放学生回家。淑良亲自到省城去看,是真运动,还是找借口不想和淑良在一块过了。梁三嫂,你不知道咱这淑良有多刚强。娃一看范洪信,自己就说好不成!先是人家忙得没工夫和她说话。后来到范洪信屋里来的人,说啥话,她连一句也听不懂。是真忙,不是作假。淑良心里就思量:哪个村里不是鸡叫?哪个村里不是牛嚎?哪个村里不是共产党领导?她和一个大学生别别扭扭扯拉在一块有啥好?她和一个庄稼人情投意合过一辈子有啥不好?迁就人家,才不合她的心思呢!”

“思想开通!”生宝他妈不由得赞美。

“人家淑良可精!”有万丈母娘更加带劲地说,“淑良自己提出离婚。人家才不等范洪信提出来呢!婆婆和她可亲,哭肿了眼睛,不让!死也不让!说她不要她儿了。说把淑良当她闺女,另招女婿过光景!话虽这么说,儿总是自己养的,媳妇总是外人养的。淑良好劝了婆婆几个月,就回竹园村了。……”

有万丈母娘说到这里,不由得流露出来对娘家侄女热爱和感到骄傲的心情。她看见主任他妈有皱纹的嘴上,使着很大的劲儿,还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啊啊!”生宝他妈几乎是瞪圆了眼睛听着,最后惊叹说,“啊啊!这么明亮的女人!少有!少有!”

有万丈母娘说:“要不我给主任说呢!梁三嫂!你知道金姐娃她妈,今辈子没说过媒。我自到蛤蟆滩几十年没虚虚道道。我心思:咱的主任为大伙跑前跑后,伤脑筋劳神,要是没人替他张罗亲事,靠他自己恋爱,怕再过十年也是光棍!咱这淑良,自回到竹园村,窦堡区的峪口区,七只胳膊八只手抢呢!听说媒人能把竹园村她娘家的门槛踏破,人家娃就看上咱的主任!渭原县开会见过……”

主任他妈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老婆婆给生宝锥鞋底子,表现出认真思量这件事的神情。过了一阵,生宝他妈的热情,不像先前那么高了。尽管她解释她想的不是这事,亲事要主任自己来决定;但有万丈母娘还是看见有了问题。她很后悔:自己光有一股办好事的热心,却没说亲事的经验。她这才想到,她应该一来就问清楚:主任和官渠岸改霞的关系到底怎样?因为有万丈母娘听说:梁主任出了名以后,曾经竭力阻挡女儿和他成亲的柿树院老婆儿显得有点惭愧,并且话言话语间,很不满意郭振山。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这条断线还会接起来呢?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有的……

有万丈母娘这样思量着,正想摸摸这个底,草棚院传来欢喜他妈的声音:

“你两个在这里说啥?这大工夫还没说完?……快出来看热闹!官渠岸的人敲锣打鼓,由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上黄堡区上去要求办社了!”

两个老婆婆静静一听,果然,蛤蟆滩南边有锣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