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自灯塔社牲口合槽以来,梁三老汉每天一吃过下午饭,准到一队饲养室去了。他到了那里,就帮助饲养员把土场上晒了一天太阳的牲口,牵到槽后边拴好。任老四给所有的槽里都喂上草以后,梁三老汉就以社主任他爹的心情,认真地察看着每头牲口吃草的情形,一边同任老四说些喂养牲口应注意的事情。直到饲养室的马灯点着,挂在槽对面的墙上了,梁三老汉觉得到了该回家去的时候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里。他暗自羡慕任老四这个工作!
有一天,梁三老汉从饲养室回家,正碰见梁生宝从草棚院出来要走。老汉叫住儿子,郑重其事地说:
“主任,你等一忽儿再走。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哩。”
已经出了街门的生宝,跟在继父后头返回草棚院里。
“任老四经管不好咱队的牲口!”梁三老汉心事重重地说,“我不是说他存心不好好经管。我是说他不在行。为啥哩?他汉大心粗,一点也不细心嘛!他家多少年没牲口。他也没给地主家喂养过牲口。经管牲口有多少老经验哩,他都不晓得嘛!”
梁生宝很同意地笑着,然后心平气静地解释说:
“爹,你说的这话是实。社委会也知道哩。俺老四叔虽说缺少经验,可他贫雇农,人忠厚。有万和我经常帮助上,他出不了大错。……”
梁三老汉还不放生宝走,他进一步地试问儿子:
“难道全队寻不出一个比任老四合适的人吗?”
“找不出来了。爹,你不知道,实在寻不出来了。”梁生宝感叹地对继父叙述选择饲养员的经过,“起初提冯有义来。大伙说:饲养室在他院里,叫他当饲养员不合适。后来又提郭锁,倒是有喂牲口的经验,成份也对着哩;可他当了饲养员,他媳妇黑夜独自个儿不敢在草棚屋睡觉。叫彩霞常年寻邻居的闺女做伴,也不是办法。这才……”
“为啥不寻我呢?”梁三老汉非常惋惜地说,“你的眼睛总是看远不看近。我比他们谁都合适嘛。早知道你们社委会有这困难。我自报也要当这饲养员!”
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张大了嘴。他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
“你笑啥?”梁三老汉并不觉得可笑,很自信地说,“你甭看我年纪大!喂牲口比他任老四强!”
说到这里,老汉突然变成了很难受的神情和语气了,说自从老白马合槽去了以后,他自己在草棚院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两只手闲起来,他心里头怪不是味儿。他在自家院里寂寞得蹲不住了,就往饲养室跑。到了那里,看见社里的一帮牲口争着抢着吃草料,他心里头就舒畅、快活,就不想回家来了。……说他就是这样看上任老四的工作的。
“我不是图饲养员工分大,我是图心里头畅快。”梁三老汉实事求是地说,“你这时当社主任,常不在家里。你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成天间没事干,在家里不闷得慌吗?……”
他说得生宝收敛了笑容。他看见生宝严肃认真地思量起来。
“爹,”生宝向他解释说,“你不明白。当饲养员不光是喂牲口,还要给做活人分配牲口,责任大哩。我当社主任,你当饲养员不合适。咱这是社会主义,不是合伙做买卖。社员里头没一个人说不对,咱领导人自己也不能照这样办。是不是?”
“噢,噢,是这样啊?”梁三老汉连连点着戴毡帽的头,他脑子里对农业社是合伙过光景的理解,始终扭不过弯儿来。
生宝继续对继父说:“你对喂牲口有经验、细心。好嘛!你常去帮助饲养员嘛。人家谁也得说好。爹,你注意啊,给牲口喂料的时候,你甭动手。人家饲养员知道哪个牲口喂多少。”
“对,对,”梁三老汉非常赞成,“叫人家饲养员喂料!”
这次谈话以后,梁三老汉到一队饲养室去得更勤了。他不仅帮助任老四把牲口从土场牵进牲口棚里,还帮助扫槽,筛草。他告诉任老四:不要喂了草就不管了,要注意每个牲口吃草的情形:因为牲口不会说话,有病没病,全从吃草怎样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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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梁生宝和刘淑良见面的这一天,梁三老汉吃过下午饭连一点到饲养室去看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嘿,梁三老汉眼看就要娶儿媳妇了嘛!
嘿,这草棚院眼看就要重新有生气嘛!
梁三老汉兴奋起来了。他比去同对象见面的他儿子还要兴奋。当生宝吃过饭走后老伴向他透露了这事的时候,他喜得胡子嘴张大了,多大工夫合不上。有一股眼看不见、手提不住的舒服感觉,就在这当儿,从他头脑里扩散到他穿着新棉衣的衰老身体的每个部位去了。啊呀呀!终于盼望到这一天了!
老汉从屋子里匆忙地走到院子里去。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好像应该马上就做。他站在院子里不知道他这时到底要做什么。他又从院子里匆忙地返回屋子里。他觉得有许多很要紧的话,要同生宝他妈说。他站在屋子里,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那老皱脸上只是从心里头往外高兴的笑容。这笑容是那样的确定,梁三老汉现在丝毫也不怀疑儿子和对象见面的结果——喜事临门了!
大喜啊!大喜啊!庄稼人娶媳妇——还有比这大的喜事吗?
梁三老汉简直想跑到冯有万草棚院去,亲眼看看他未来的儿媳妇长得啥样——贤良不贤良,温和不温和……但是,公公跑去看还没成亲的儿媳妇,这成什么体统呢?这是在范村当过互助组长的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青年团员,不是十几年前他从终南山里给宝娃领回来的那个十一岁的童养媳妇。
想到了这点差别,梁三老汉就从刚才那种突如其来的、难以抑制的极度兴奋中,渐渐地冷静下来了。吃毕饭正在收拾碗筷的生宝他妈笑说,主任等开过社务委员会才去同对象见面,而不是从家里出去直接就到冯有万草棚院去了。梁三老汉听说是这样,六十几岁的老人就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出去站在草棚院外边的土场上向南望着,要看生宝什么时候进冯家秘密的草棚院里去。
“去了!”当他看见生宝去了的时候,他匆忙跑回到草棚屋里,欣喜万状地对刷毕了锅的生宝他妈说,“去了!和有万一块去了!……”
这样说着,梁三老汉头脑里立刻出现了这个草棚院的一片新景象——一个聪明、能干、孝敬的媳妇,代替了头发霜白的生宝他妈,烧锅、做饭、喂猪、扫地。他当公公的在脚地的小矮凳上坐下来了,媳妇立刻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双手端来恭敬地放在他这公公面前的饭桌上。而且,梁三老汉一双快活的小眼睛,仿佛已经看见至少一年以后才能出现的又胖又精的小孙孙。小东西会给这草棚院的生活增添多少欢乐的气象啊!……
他把他脑子里已经发生的这草棚院的变化,如实地告诉了老伴。
“你看我说得对不?”他最后相当自得地问生宝他妈。
生宝他妈在脚地重新烧锅,准备蒸过春节待客用的做酒米。梁三老汉说到这里,突然叫她暂时不要蒸了,等主任同对象见过面以后,要是亲事能成,就把结婚时用的做酒米,一齐蒸上。
“我不爱听你的,”一直忍不住想笑的生宝他妈,现在笑了,“你这人怎是这样!土改的那年,你说你梦见咱的草棚院变成瓦房院了,咱家成了富裕中农了。可是,刚过了三年,怎样呢?不是连地带牲口,都入了社吗?这阵儿,生宝刚去同人家见面,你就说结婚以后的事情,亲事保险能成吗?……”
“怎?”梁三老汉听了老伴这话,大吃一惊,“难道没心思和人家结婚,就同人家见面吗?”
生宝他妈笑了笑,不说什么。梁三老汉生气了。这娘俩又在这件事上捣什么鬼,瞒着他,不同他商量。一定是这样!
“亲事为啥不成?”他变得激动起来,大声嚷着,“工作人一走,我就催主任到竹园村去。还没等他去哩,人家二次到咱这里来同他见面。还有这好的事吗?不花一个钱!不要衣裳,不要鞋!人家寻到门上要跟咱……”
于是,生宝他妈在草棚屋脚地上拉风箱烧锅,梁三老汉就站在她旁边,向她叙述解放前的旧社会里穷庄稼人订个媳妇多么不容易。
“你知道刚刚死了的直杠王瞎子娶拴拴他妈花了多少吗?”梁三老汉弯下腰去,伸出两个粗糙弯曲的指头,偷偷说,“三百块银洋!任老四娶桂花她妈,我的天,三百!为了挣这三百块钱,把任老四的腰都累成弯弓了。远处的样子,咱就甭说了。”
梁三老汉站直起来,感叹地在草棚屋脚地连连地摇头。他回忆起过去的时代,仍然不寒而栗!
“生宝他妈,”老汉非常庆幸地说,“这而今新社会,咱的生宝站到人前头了。娶媳妇不要花钱,还挑三拣四吗?”
生宝他妈往灶火里填了一把柴,拉着风箱。她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地笑了笑。她笑得那么轻淡,好像为娘的人对儿子的亲事倒不热心。
梁三老汉奇怪起来,怀疑起来了。
“怎?”他急切地问,“你嫌这是人家离婚下的吗?”
“不是……”
“你嫌她针线活上不行吗?”
“不是……”
“你倒要个啥样的儿媳妇才如意?”梁三老汉又生了气,“你看上徐寡妇那个飘风浪荡的三女子,我还看不上呢!倒贴上二百,看我要那号儿媳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