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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2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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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年修通了西安到兰州的铁路,回信不几天就到下堡村大十字的邮政代办所了。生禄把信拿回来,就跑到章村去寻他姐夫。不识字的梁大老汉独自在家拿着信,两手发抖,就像十几年前在下堡村大庙里讨卦两手发抖一样。

天呀!生荣是他心目中的大人物,现在决定着他一家人入社不入社的命运。梁生宝算什么?梁生宝听卢支书的话办事,而生荣前年回家时,卢支书专意登门来看望。

生荣是梁大老汉最信服的人。还是中学生的时候,生荣曾经偷偷地对他说:“爸,国民党要垮台……”说过不到一年,国民党果然垮台了。现在,无论谁个把农业社说得天花乱坠,梁大老汉都不相信,只等他的亲生骨肉一句话!他相信他生荣的信里,一定说明农业社能不能办成功。梁大老汉从心里佩服他儿子。他的穷邻居们知道什么呢?他的邻居们是些没学识、没眼光的穷庄稼人。拿梁大老汉的眼光看起来:共产党是真搞社会主义,而穷庄稼人喊叫办社,只不过是谋着富裕中农的田地和车马罢了。

章村的女婿来了。全家的男人和女人都聚集在老人的草棚里来,静悄悄地听着念信。

梁生禄听着听着,脸通红了。连鬓角里头发中间的那片秃也红了。梁大老汉听着听着,老皱脸却渐渐白了,到后来煞煞白了。秃了顶的脑袋垂着斑白胡子,木愣愣地站在全家人面前。他从心里到外头,全身都凉了。

梁生荣完全站在梁生宝一边!这两个叔伯兄弟走一条路!父亲大人:

来信收到了。知道生宝哥领导咱村上下河沿试办农业社,男是十二万分高兴!互助合作是新社会的潮流,无论谁也阻挡不住。不管个人进步不进步,将来每家农户都要走这条路。当然,早走的光荣。迟走的,剩下少数人单干,没前途,没办法了,将来还是非入社不行的。望大人和胞兄切勿犹豫,坚决入社,并协助生宝哥把社办好,为要。千万!千万!

男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身体很好,饮食较前增加,望大人和胞兄勿念。我们部队也正在学习总路线,男不愿请假,耽搁学习,所以春节不能回家。男以后争取时间回家看望大人……那些关于生荣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的话,关于生荣饮食增加的话,曾经多么能够激起梁大老汉的欣喜啊!但是现在,老汉根本没有把这几句话听进耳朵里去。只有关于农业社的那几句话,好像一个生硬的物件一样,猛力地嵌进他的老脑筋里。他的脑筋感觉到鼓鼓胀胀的,其他的什么事也顾不得想了。

“重念一遍!”梁大老汉对章村的女婿说。章村的女婿从头至尾又念着信。梁大老汉歪着脖子,注意听着。虽然生荣的信写得那么明白、恳切,但他还是对章村的女婿说:

“你再念一遍……”

当第三遍念信的时候,梁生禄在草棚屋的脚地蹲下去了。三十多岁的庄稼人两肘支着膝盖,两手捧着他包头巾的脑袋,抬不起头来。梁大老汉一下子冒了火,气呼呼地说:

“入社!生禄!听你兄弟的,入社!咱生荣知道国家大事,你知道啥?我是创业人。我还活着,我说的算!嗯!……”

一向在邻居面前摆出“红老太爷”神气的梁大老汉坚决地宣布,没一点含糊。蹲在地上的生禄站起来了,红着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服从。

从此,梁大老汉再也不想将来的事情了。曾经在心目中把所有的田地分成均等的两份,在渠岸和地边栽树时也注意着不破坏这种均等,现在全都是他白操心了。农业社要接管一切折价入社的产业。让生禄和农业社打交道去!他自己老了,没有多少年头活了。他只有从回忆过去卖豆腐的穷光景中,得到安慰。……

“现时总比那时候强!”梁大老汉这样想,“就凭我从小卖豆腐的可怜,他邻居们也不能苛待我。他们总要让我吃饱穿暖!嗯!……”

至于他曾给地主杨大剥皮“买马”的事,现在对他完全变成滑稽可笑的事了。他连想也不愿意想这层事。

……在“四评”的那几天,生禄每天回家,总是红着脸告诉老人:哪块地评了几等几级;哪棵树折了多少价;哪件农具折了多少价;马评了多少钱……梁大老汉总是这样回答:

“算了,生禄!甭给我说这些了。我听不进去。多了少了,就那么回事!一份家业都入了社了,争那点价算啥嘛?”

梁大老汉说这些话时,已经完全变了性气。仅仅在半年以前,他为稻秧子和欢喜母子闹事,他是多固执、逞强。现在他是多么随和、好说话,表现出一个快死的老人的善良。

梁大老汉软囊囊的眼皮包着失掉光彩的眼睛,带着泪水,觉察出生禄不喜欢听他这些话。他想:生禄是不情愿入社,老是脸红着,说不出口。他开始对生禄反感了。他想起梁生宝互助组办社以前,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稻秧子的事和欢喜母子闹的;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拴拴退组,他家也跟着退组的。生禄对邻居们说:老人上了年纪,糊涂了,不愿意互助;他是儿子,没有办法。现在,梁大老汉多么懊悔啊!他简直不好意思看见欢喜母子和生宝!他干脆不出街门算了!

老邻居拴拴他爸的死,在梁大老汉心里头引起十分凄凉、十分悲怆的感想!他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在世上能活多长时间。他要章村的女婿在给生荣的信上,结尾添上一句:“为父上了年纪,日夜想念儿,望儿春节回家见面……”但是生荣回信说部队学习党的总路线,他不愿请假,推说以后回来。梁大老汉说什么也等不得“以后”。这是一句遥遥无期的口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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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罢罢罢!过了旧年,天暖和了,我和你媳妇坐火车到甘肃去!……”

灯塔社成立了,梁大老汉没什么操心的事了。田地、树木、牲畜、农具……世上的一切财富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既然所有的这些都归了农业社管,他何必劳神呢?王二直杠死了,梁大老汉却还贪恋这个世界,他有个好儿子,比挣下家业强——生荣在他心里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爱。

梁大老汉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过年吧!他要一过春节就走。生禄要他过了正月,至少过了灯节……

旧历年的正月初一,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因为初二就“立春”,气候也明显地温暖起来了。

早晨,黎明以前,不知下堡村谁家第一声响了爆竹,接着汤河南北的庄稼院此起彼落,噼噼啪啪,直响到天亮。天亮以后,黄堡镇、下堡村、赵村和竹园村——这些蛤蟆滩周围的大村堡,和庄稼院稀稀落落的蛤蟆滩一样,反而安静下来了。直至一轮红日从黄堡东原升起,照彻了汤河两岸,庄稼人们才家家户户都吃毕饺子了。这时候,汤河两岸各村到处响起了锣鼓声,渲染出一种欢乐的过节气象。

按照乡俗,初一不走亲戚,只是村内同族的少辈给老辈拜年。当梁生禄给他三叔和三婶拜年去了以后,梁大老汉就准备着梁生宝来给他拜年。

打扫得干净的炕席上摆着小炕桌。小炕桌上摆着茶壶、茶碗,还有一盒完全是为了应酬而买的香烟。阳光照在小炕前边的窗纸上,映得满炕通亮。事情本来就是很严肃的,今年因为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两家的关系起了根本的变化,就更加严肃了。当双方心思不合的时候,这种场合的礼节性更强!

梁大老汉穿着过节衣裳,赤着秃顶的光头,捋着斑白长胡子坐在炕头。他盼着梁生宝快来,说几句应酬话就走。他等着把小炕桌搬去,伸开胳膊和腿睡觉。大年夜里,他思念生荣,没睡好觉。他刚刚吃了一碗饺子,就感觉到头昏昏沉沉起来了。

但梁生宝迟迟不来。秃顶老汉渐渐烦躁起来,疑心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莫非架子大起来了?他后悔不该让生禄先给他三叔拜年,应该等生宝先给他拜过年,生禄再去。……

在内心中始终有一种对梁生宝的反感和轻视,梁大老汉这时恼恨起来了。

“野种子!不是俺老三的骨血,是渭北一个什么庄稼人的后代,在民国十八年的灾荒年月,一股风把他刮到蛤蟆滩来生了根!”

梁大老汉这样想着,更生了气。他简直想叫两个媳妇把小炕桌搬走,他要睡觉。……

突然间,传来了梁生宝在院子里和两个媳妇说话的声音,接着掀开板门进了草棚屋。

“伯!过年好吧?”生宝喜笑颜开地问候,一身过年穿戴。

梁大老汉看着生宝庄重的装束和相好的神情,然后老气横秋地说:

“好!你也好!坐在炕上,吃烟!”

梁生宝坐在炕边,两腿垂在炕壁外边。他从小炕桌上拿纸烟。生禄家取来暖水瓶,冲茶。梁生宝一边吃烟,一边解释:

“我昨黑间在饲养室睡的,今早起等俺老四叔吃了饺子,才把我换回来。因此给伯拜年来迟了……”

梁大老汉没吭声,一只衰老的手捋着斑白胡子。生禄家给生宝倒着茶,说:

“为啥不叫有义就近喂一夜牲口呢?”

“干部替换饲养员,这是社务委员会的决议,不是不相信旁人。再一方面,也是个责任问题儿!眼时咱社里只有这么点家当,就得精心管理。……伯!等过了年,天暖和了,你到咱饲养室看看。一排排牲口吃起草来,真个叫人爱!”

梁大老汉抬眼看看生宝喜气洋洋的样子,心里想:“你自然高兴喀!人家的家业全归你管了嘛!”但是他嘴里没兴趣地说:

“世事成了你们年轻人的啰。你们好好办去吧!我老了,不行啰。嗯!”

几句话说得生宝明朗的脸色一下子沉了,拿起茶碗来喝着,思量着什么。这正是梁大老汉的目的。他知道这个对农业社着了迷的小伙子,一定要和他谈叙农业社的事情。他不爱听这些事情!他宁愿和他说些家务事,儿女情!

“宝娃!”梁大老汉在生宝喝茶的时候教训说,“人是过一年,长一岁……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啊?”

“我……明白。”生宝放下茶碗,迷惑地说。

“你兴许不明白!”梁大老汉倚老卖老地说,“今日是大年初一,你来给伯拜年。伯告诉你吧!人过了三十,就不好定亲啰。你思量思量……”

梁生宝张大了口,恍然大悟地笑了。可以看出:他明白他伯不喜愿谈叙农业社,而把话岔到这里来了。

“伯!”生宝诚恳地说,“过了年,我在意这事呀!”

“嗯!对!嗯!有对象了吗?”

坐在脚地板凳上的生禄家代替生宝说:

“人家给他介绍竹园村的一个女人,是从范村离婚回去的。年前才见了面……”

“人有娃子没?多大年纪?”梁大老汉表示关心。

生宝在生禄家嫂子面前不好意思地说:

“没,独独一个。过年虚岁二十五……”

“抓紧!”梁大老汉忠告,“抓紧!甭三心二意!嗯!”

生宝表示他准备趁过旧年以后这几天不忙,调查调查这个对象再说。这时梁大老汉张大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显示他疲劳极了,用挂在纽扣上的手帕,揩着打呵欠时流出来的眼泪。生禄家在旁边解释说:

“俺爸大年夜里没睡好……”

生宝就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