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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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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生禄过春节的几天,几乎见天都走亲戚。初二他到赵村他舅家去了。初三他到冯店他丈人家去了。初四他到章村他姐家去了。只要走出蛤蟆滩地界,他就好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立刻感到浑身都畅快些。他在亲戚家里喝些米酒,说些农业社的闲话,傍晚时回到家里,再喝些稀饭,就上炕躺下,让娃子在他身上骑马。

“咚咚喳,咚咚喳,
我儿骑马上舅家。
舅舅抱,外爷亲,

我儿长大你做啥——”梁生禄口念着这段童谣,和他的娃子玩耍。他院里拴的大黑马已经拴在社里的饲养室里了,一点也不懂马的任老四经管着。梁生禄的二十几亩庄稼,现在也是人家生宝、增福、有万他们操心的事了。他在自家草棚院里还有什么事可操劳呢?脑子里还有什么事可谋划呢?他爸又烦他,不愿意听他多说话,只等天一暖和就到甘肃他兄弟生荣那里去了。他不和他的娃子耍做什么呢?他想:“啥都入了社,婆娘娃子仍旧是自己的!”

初五没什么亲戚可走了。梁生禄到哪里去消磨这一天无聊的时光呢?

许多社员没事就爱往社办公室跑。他们还爱到饲养室去看牲口,爱到豆腐坊去看猪。谁爱去谁去!梁生禄反正不会爱到这些地方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一群牲口挤成一堆吗?还不是生宝家入了社的老母猪下了一帮帮猪娃子吗?谁没见过!梁生禄吃过早饭出了街门,径直朝官渠岸土神庙前头的“闲话站”走去了。那里从早到晚都有庄稼人说闲话,他去了不一定要和谁打招呼,他走的时候也不需要向谁告辞,很随便!嗯!好去处!

奇怪!在官渠岸的闲人们中间蹲下来,他也感觉到比和灯塔社的社员们在一块做活畅快。他看见这里的中农们比他叔伯兄弟生宝、邻居任老四和欢喜亲近。特别是郭世富。哼,在宣传总路线以后还不入互助组,真是个有主意的人。世富老大问讯生禄他爸肚疼病好了没,问讯他兄弟生荣过年回家来没,问讯该走的亲戚都走过了吗?……等等。发家致富的能人!说话的态度那么亲切,以至于梁生禄心里不禁暗暗惋惜:“唉唉,高增福为入社把家从官渠岸搬到蛤蟆滩了,我梁生禄不愿入社,我能把家从蛤蟆滩搬到这官渠岸来就好了。”生禄甚至于感觉到:这整个官渠岸的庄稼人,都比蛤蟆滩的贫雇农务实、稳重、厚道。

农业社的社员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土神庙前头,引起闲人们又谈到灯塔社。人们说两个饲养室的空气都不好。庄稼人们你一言他一语议论:冯有义院的饲养室气味更大,牲口不爱吃草,有些老牛看起来已经比合槽的时候明显地瘦了。大伙说:灯塔社的人们也许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心正热,也许是忙着接待川流不息参观的人,总之是还没有发觉这一点。……

梁生禄听着听着心发慌了。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社里的问题,而是他的大黑马。

“你们看我那马瘦了没?”他连忙问。

所有在土神庙前头的闲人们都笑了。笑得梁生禄脸通红。他觉得热乎乎地发烧。他问得太急了,无形中暴露出他只关心他的大黑马;而严格地说来,已经不能算是他的牲口了。官渠岸的庄稼人们只笑了笑。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要是那么好的大黑马瘦了,旁的牲口就死完了。”

“真个!旁的一槽牲口合起来,也不值那一个黑马!”

“你放心吧!”郭世富蹲在梁生禄旁边,低低说:“我细看来,大黑马没瘦!我看,它和你三叔的老白马在一个槽上,多少还能占些便宜。为啥呢?抢料老白马抢不过它。嘿嘿……”

梁生禄脸不红了。他甚至于感到相当地满意。只要他的牲口平安无事,旁人的老牛、小驴、瘦马,管他娘!死了能值几个钱?真是!一槽牲口合起来,也不值他的一个黑马!建社以来梁生禄一直努力克制着他在互助组时期的优越感,现在又被官渠岸闲人们鼓动起来了。他肚里的那股不服气和不甘心的气儿,又憋得鼓鼓了。他想:明摆着他在灯塔社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为什么总像建社时期那样胆小怕事呢?难道富裕中农比贫雇农低一辈吗?他不服!

初六,社主任进城开会去了以后,梁生禄就没参加社里的劳动。他并且接连两天到饲养室给他的大黑马偏吃了料。第三天,高增福在一队饲养室等着,他没有去。不是他街门外看见了高增福,不敢进院里去。不是的!是他和世富大叔约好了,叔侄两个一块到峪口镇逛集去,听说那里唱戏。

吃过早饭后,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小巷口。世富老大早已衣冠整洁,手里提着长烟锅,在那里等着他。

“生禄,”世富老大非常亲切,笑说,“今日好天气。你们社里做开活了,你还顾得逛集去吗?”

梁生禄上前来恭敬地在前辈庄稼人后边走着,气愤愤地说:

“我不指望靠他妈的工分儿分粮喀!够吃就行哩,还想发财吗?”

郭世富眯缝起眼睛,赞成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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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地多,地等又高。你靠地股分粮,能过日子。”世富老大说,但他又关心地问,“可你不给社里做活,时长了,社干部让你吗?”

“他们为啥不让?叫那伙穷鬼们多挣些工分,正合乎贫雇农路线!我十天不做活,队长也不会寻我。”

郭世富表示明白了,一笑。他又担心地说:“你还是小心些,生禄。甭做活儿太少。你做活儿太少了,社干部日后也许会说你拿土地入股,剥削贫雇农哩。”

“嫌我剥削,把我开除出社好哩!”生禄越说越有气。

“那么你当初为啥要入社呢,该没强迫你吧?”世富老大非常有兴趣地探问。他拿最亲切的眼光盯着生禄气恨恨的样子。

“唉——”生禄长叹了一声,灰溜溜地低下头去,“世富大叔,你不知情。等咱出了这官渠岸巷子,我给你细说根由……”

他们出了官渠岸巷子,走上了经过竹园村通向峪口镇的牛车路。终南山的皑皑积雪,仍然一直白到山脚。但这是立春以后,平原上的冬小麦、越冬豌豆和油菜,在温暖的阳光下,已经呈现出初春的绿色,准备返青了。坟场、地边和路旁的耐寒野草——蒲公英、白蒿、猪耳草、迎春花……却已经开始茁壮了。道路两旁远近各村,都有一些动手早的互助组,在冬小麦地里锄草了。

看见这春回大地的景象,梁生禄想起自己的土地、牲口和大农具都不属于自己了,又是一阵心疼。

他们在路上边走边眺望了一阵野景,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在经过姚家坟园附近的时候,梁生禄开始从头至尾对世富老大叙述他去冬入社的经过——他兄弟生荣怎样来信叫入社;他自己怎样不情愿入社;他爸怎样只信服他兄弟,而不理他的;他心中怎样想和兄弟分家,只因为老人在世,说不出口……生禄谈叙起这些伤脑筋的事,他两鬓的头皮就疼起来了。

“世富大叔,你该知道俺爸的脾气吧?要是顺他的意,我说啥他听啥。要是不顺他的意哩,他连看也不喜看我一眼。”生禄最后灰心丧气地说。

世富老大听着,连连点着毡帽底下两鬓斑白的头,表示他最能理解生禄这苦恼。

“你爸的脾气我知道……”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亲切地说。

“你说我该怎办呢?”生禄跟在后边迫切地领教,“我就在社里听天由命混日子呢?还是……我今日和你来逛集,不是为逛集,确实是为领你的教。”

“你想怎样?”世富老大挺有涵养地问,“你先说说你想怎样?”

“我想……”

“你说!你甭怕我漏话!话到我耳朵里,没出去的!”

“我说,你甭笑话……”

“哎哎!”世富老大非常体贴地说,“你侄儿到这个困难处了,老叔还笑话你可怜吗?凡人都有个不吉利的时候嘛!”

梁生禄鼓起了勇气,嘴巴上使了好大的劲儿,开始说:

“我想和俺兄弟分家!嗯!分了家,他俺爸和生荣媳妇拿一份家业,入他们的社。我拿我的一份出社。我也不在他妈的下河沿住了。我把俺婆娘和俺娃搬到你们官渠岸,今春上我就盖两间草棚屋。你看行吗?”

世富老大听了,吃惊地瞪起两眼。他在牛车路上折转身站住了。

“不行!不行!生禄,你为啥这样蛮干呢?”

“怎么?世人要笑话我不孝敬老人吗?”

“不光世人笑话你不孝敬老人哎。你搬家也不是个办法呀。”世富老大现在和生禄在牛车路上并排走着,诚心诚意解劝说:“生禄,你听我说,人家高增福家里有多少东西?你梁生禄家里该是七长八短、七高八低一大堆吧?你从一个草棚院搬到一个草棚屋里,怎塞得下嘛?二则,人家高增福为入社搬家,一大帮社员帮着他;你梁生禄为退社搬家,有谁心想帮个忙,好意思出头吗?你仔细思量思量吧!”

生禄仔细一想:果然有道理!他在生气的时候胡思乱想。他这是心中急躁,说气话,实际是办不到的。要是真正要出头露面分家和退社,他自己也没有这份勇气。

“好世富大叔哩,”生禄现在换了诉苦的语调了,沉吟着,“你是没亲自尝一尝农业社的滋味。自家的田地、牲口、农具归人家社干部管,这算啥呢?人也归人家社干部管呀!我得归有万管,俺婆娘得归欢喜他妈管。要是不服管呢,就是兵不认将,犯了社章哩。你说,咱有好田好地,好马好车的庄稼户儿,怎受得惯人家管束呢?受不惯呀!我到社里去做活儿,常是抬不起头。我像劳改所的犯人一样,觉着丢人。我端上银碗讨饭,还看人家的眉高眼低……”

生禄说着,难受得声音都沙哑了。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掉头来看生禄一眼。老汉抬起头去,朝着西边的蓝天嘘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