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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1

柳青2018年10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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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中午一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所有参加各区小组讨论的区乡干部和互助合作代表,几乎全到室外暖烫烫的阳光下来了。县中校舍的门台阶上,校院里砖铺的走道上,食堂院烧开水的锅炉房附近,操场上,甚至于校门外那条街道上,乱杂杂地到处都是穿棉制服的农村干部和穿庄稼人衣裳的互助组长们。人们有端着从家里带来的搪瓷缸子喝水的,有噙着烟锅吸旱烟的,有晒着太阳考虑在小组会上发言的。还有的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块,站着或遛达着,私下继续争论着小组会上还没有争论清楚的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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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中午小组讨论休息以后,郭振山从黄堡小组开会的教室出来,心情有点不安。他到操场东南角的男厕所去小便,沿路听见人们到处谈论着互助组怎样正确实行自愿、互利和民主管理,他感到心烦。有两个特别爱辩论的人,甚至并排站在水泥小便池旁边还在争论,倒惹得郭振山笑了笑。但他从厕所出来,笑容立刻消失了,赶紧往西三斋号舍下堡村来的人住的房子走。今天上午,正在开会中间,有人来叫区委书记王佐民去接电话。王书记接毕电话回来,神色好紧张,叫张区长替他主持讨论,把区干部牛刚和下堡乡党支书卢明昌从会场叫出去,甚至休息,谁也没回来。这是为什么呢?郭振山心里好嘀咕。他想回到号舍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是不是接到通知,梁生宝要到省城去参加劳动模范代表会哩?郭振山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这样一个念头,很不放心。他知道,去年梁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每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比单干户产量多了近一倍;梁生宝自己有一亩九分九厘试验田,亩产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加上小伙子又改换了新稻种,雄心勃勃准备实行稻麦两熟;特别是宣传总路线以后,小伙子提前试办了农业社……所有这些,郭振山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在后边是事实,使他忧虑梁生宝这回有可能当省劳动模范,要是真有这样的事,郭振山怕他这好高的身架和好大的脸盘,无论在这里参加互助合作代表会也罢,还是回到蛤蟆滩的庄稼人中间也罢,都够难看!

郭振山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一边走,一边这样烦恼。记得他一九五一年到县上参加抗美援朝代表会的时候,就是临时接到通知,区干部和乡干部急急忙忙帮助他整理蛤蟆滩抗美援朝运动的材料。现在,王书记把牛刚和卢明昌叫了去,不是帮助梁生宝整理灯塔社的材料吗?

不过,郭振山走到操场中间以后,又改变了想法:也许不至于是这事吧?他王书记接毕电话叫牛刚和卢明昌出去的时候,紧张是紧张,可并不是怎么高兴呀!郭振山这样细琢磨,又觉得自己多疑。梁生宝大约还没有先进到参加省劳动模范代表会的地步吧?在全县来说,窦堡区大王村的王宗济,名声比他梁生宝大得多,眼下还轮不到他梁生宝吧?郭振山很庆幸他这回到县上来开会,可看清了互助合作必定发展的前途了,不像去年这个时候,他还糊里糊涂以为办社需要二三十年,还在心里头暗自攒股劲儿,刚买了地,又准备盖瓦房。他想:“嘿!只要给我郭振山今年这一年的时光,凭官渠岸这么多中农的牲口和农具,超过它灯塔社,不生问题儿!”

当郭振山走到操场尽头的时候,在通校院的砖圆门旁边,他碰见不知是哪个区的一帮干部,还有几个互助组长,聚集在一块议论什么事情。郭振山听见他们好像说灯塔社怎么样,就凑近点去听。

他不去听也就进了校院,一去听,他离不开了。原来这里说的正是他捉摸不定的事情。灯塔社出乱子了!他侧着耳朵仔细听,人们说:就在今天早饭后,蛤蟆滩的一个富裕中农社员到饲养室牵走原来属于他的牲口,到黄堡镇去卖,被追到镇上的生产队长打倒,把牲口夺回来了。郭振山伸长脖子继续听,看是为了什么?起因来由怎么样?但是谁也不知道,只听说被打倒的是个军属老汉,已经快七十了,忍受不下,爬起来到区上告状;在这里开会的区委书记接到区上打来的电话,当下一边派了两个人回去了解情况,掌握事态的发展,一边亲自到县委报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嘿!原来是这么回事!好能行的王书记,叫牛刚和卢明昌出去的时候,拿得好稳呀,连一点口风都没漏。郭振山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咧开他那满是胡楂的嘴巴,仰面朝天失声笑了。梁生宝在他的头脑里,一下子变成最幼稚、最可笑、最愚蠢的庄稼汉了。

“叫小伙子往前头扑!没那个条件嘛,你就抢的当英雄哩!我看你这回怎样收场!”郭振山想:不光是梁生宝,就是连支持梁生宝的他王书记和卢支书,这回也够他们难看!郭振山浑身上下轻松了。

他一转身走进了通向校院的砖圆门,神气十足地向黄堡区的人住的西三斋号舍走去。大约王书记该从县委回来了吧?还有在县委参加农业社主任会议的梁生宝哩,准定也跟着一块回来。郭振山要去看看他们灰溜溜的样子。他在校院里青砖平房中间东拐西弯的走道上,挺胸阔步走着,沿路又碰见有三个人在低声说这事,他也不再停下来听了。他知道是冯有万把梁大老汉打倒了。

他到西三斋的院子里,那里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一看:嗬,是黄堡区来开会的人,几乎全到了这里!王书记和他的红人梁生宝呢?郭振山扫视全院,还没回来哩。他走近人群跟前,看见这里也有西二斋住的窦堡区的人,还有西四斋住的峪口区的人哪。他们都是邻近下堡村的范村乡和竹园乡的互助合作代表。外乡的人们正在打听下堡村的人们:卖马的富裕中农是什么人?打人的生产队长是什么人?怎么会闹出这样糟糕的事情呢?全拿脑袋往人缝里头钻着听。

原来是乡长樊富泰、大十字村的高增旺、王家桥的王来荣和郭家河的郭振华,被一大群人团团围在中间,回答着问题。郭振山跷起脚尖朝人群里看:樊简单气得脸煞煞白,增旺、来荣和振华几个互助组长,都因为本乡试办的农业社出了乱子很难为情。这个说梁大老汉入社前如何金贵他的马,那个惋惜冯有万办事如何粗鲁憨直,强调梁生宝要是在家,绝不会出这号事。

郭振山愤愤地退到一边,不以为然地扁嘴笑着。想不到下堡乡来的这些互助合作代表,还替梁生宝吹呢。郭振山不做声,心里头想:“哼!灯塔社已经办烂瘫了,你们还替梁生宝吹啥哩?”

郭振山认为下堡乡党支部的这几个委员,全看支部书记和区委书记的脸色行事。在一九五二年整党以前,当乡上和区上都看重他郭振山的时候,正是现在在这里的增旺、来荣和振华,曾经开口闭口要“向郭振山同志学习”;但当他因为买了二亩地和对互助组不热心被批判以后,组织上看上梁生宝了,他们竟然在最近一次改选支部委员的时候不顾资历,拿梁生宝代替了他。郭振山甚至怀疑:他们是替梁生宝吹呢?还是掩盖他们自己在改选支部委员所犯的错误呢?他实在瞧不起这几个人了,他们并不敢把灯塔社出乱子的根本原因说出来。

既然谁也还没发现郭振山在场,他就躲到冯店乡来的一个身架比他还要高大的互助合作代表身后站着。听听一般人对这事件说些什么……

一个上堡乡来的互助合作代表叹口气:“唉,看起来,富裕中农走社会主义这条路,可真是不乐意啊……”

“不管怎样,社干部打人就不对!”汤河下游章村乡的一个互助组长说,“上级再三叫咱们说服教育,他们怎么能动武呢?简直不像话!”

“真个蛮!按政策连地主和富农都不许打,试办农业社打起富裕中农来了。”说这话的是哪个乡的人呢?因为这人至今还没在讨论会上发过言,郭振山不认得,但他很喜欢听这人一针见血的话。

这时候挤在院里的人群,纷纷议论着散开了。但当人们发现郭振山站在这里的时候,包头巾的和戴制服帽的人头又以他为中心围拢起来。

“老郭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问问他。”

“振山老大还参加过建社工作呢。”

“依你看,怎么会闹得这样糟糕呢?老郭!”

肩宽胳膊长的郭振山,被一大堆庄稼人棉袄围在中间。他听见乱嘴纷纷这样说,却顾不得注意说话的是哪个村的人。

“我还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郭振山挺神气地站在那里,骄傲地笑着。他虽然想着不让自己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但终于还是敌不过他内心冲动的那股情绪,半阴半阳地说:“等王书记和梁生宝从县委回来,咱们就知道了……”

围拢他的人群里,有些人表现出对他这态度惊奇。另一些人因为从他嘴里没听到更多的情况,显得失望。人们议论着散开了。黄堡区来的人陆续进了自己所住的房门。范村乡和竹园乡的人,则绕过墙角回西二斋和西四斋校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