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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荷兰]高罗佩2018年09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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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已将衙门的牢头禁子细细查审了,如梳篦过一般,竟没发见哪个有送毒饵的嫌疑,心中十分烦闷。又不敢大动干戈,全班换人,恐伤全局。——临了只得宣布万一帆狱中畏罪自尽,厝尸衙牢,择日埋葬。

午衙退堂后狄公与洪亮、陶甘又议论起汉源街市上近来人心不安的种种迹象。许多大店铺都关了门,店主掌柜的暗中携眷属并金银细软去了长安。市面上谣诼纷起。人人自危,都疑心有大祸临头。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门背后总有人指点;都认得是衙里的细作,躲闪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干隔涝汉子熟识的,也装作没见,不敢招呼。

【诼:读作“浊”,造谣。】

这时乔泰、马荣进来内衙禀报:“杀人正犯毛禄已拿到,现已押下大牢监管。”

乔泰、马荣身后跟进一个俊美女子,见了狄公慌忙叩头致谢。

“禀老爷。”马荣笑道,“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妇刘月娥。”

狄公道:“见你两个喜孜孜回来便知已收大功。刘月娥果然无恙,这官司庶几已解。”

乔泰、马荣将鸡口镇如何佯殴巡丁,混入橡树滩,又如何养马营认出毛禄,将他骗过,夜半救出刘月娥偷上贼船,返回汉源经过,有叶有枝讲述一遍。狄公听了一迭声赞赏,又怨泾北县衙站干岸儿,姑息渎职。

“老爷,潜匿于橡树滩的一支人马果是黑龙会匪党,旗幡帐幕都有黑龙标帜,为首的叫做天罡将军。这几日磨剑擦枪,正拟沿江攻打我汉源来哩。——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铠甲全数叫我们缴获。”马荣又补充道。

狄公点头:“汉源县里已有内应,这几日紧锣密鼓正凑泊哩。你两个回来正好。贼人疑嫌万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门的大牢里,我们岂可轻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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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马荣乃知黑龙会势力已蔓入汉源,里应外合,或有一场厮杀。

狄公转眼对刘月娥道:“刘小姐,你且将被装入棺木后的一段离奇经历讲述一遍。——毛禄这贼如何胁逼你去橡树滩的事,我们大节都清楚了。”

刘月娥又造了万福,乃开言道:“小女子醒过来时,正闷在一副薄棺里,乃信真是死了,恐已埋入黄土。不料那棺盖有隙缝,隐约见是殿堂模样。还有丝丝凉风钻进,愈觉清明。四面动辄不得,只感肢腿酸麻不堪。便大声叫喊,又踢棺盖。半晌不见有人应,又疑心是到了阴曹地府,只等牛头马面来拘系过堂了。

“忽而我听得有人声啼咕,象是两人说话走近。我又用力踢棺盖,扯嗓叫喊救命。只听得有人说话。‘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愈发声呼救,擂动棺壁。——果然来人听清了我言语,便听得他用工具撬开了棺钉,将棺盖搬移。

“我睁眼一看,见是两人,都是雇匠穿扮。一个手中拿着斧凿,另一个背着木工箱,口中还喷着酒气。两人一时也吓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入殿外的花畦边坐定。年长的那个还端了井水,我净了脸又吸了几口凉水,乃觉舒畅。遂将自己身分遭遇情节与他两个细述了。又知那两人是兄弟,年长的叫毛福,日里还在江家打制家具哩。

“我连声称谢,又央求他们送我回家,再致酬偿。毛福一口答应,扶我要走。他那兄弟便是个恶棍,叫毛禄,半日不吱声,心中已动歹念。他乘毛福不备,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头颅,毛福当场面破血流,死于非命。

“小女子一时也吓得没了主张,待要叫喊,这荒寺半夜,谁人救应?毛禄与我道:‘众人都道你月娥死了,岂可再活着回家,吓坏活人。被捉住了,还当鬼魅哩,用火烧死。不如就此随我,也图快活。’——小女子羞愤,待要呼救,毛虏这贼又威胁道:‘再叫出一声来时,也同毛福一样。’我见他手中父子满是血迹,不敢再喊。他将小女子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回转,己设了斧子与木工箱。遂将毛福抱入我那棺材,重新钉合了。

“毛禄引我到一家妓馆,当即便要成婚。一个老虔婆接待。我执意不从,拼死抗拒。他两个将我绑在床脚边夹嘴连腮只管乱打。打得我全身瘀伤,四肢再不能动弹。——第三日便与我换了衫裙,与一个独眼龙一同坐船去了橡树滩。那独眼龙当日就被那里的头领杀了,毛禄也吓破胆子,便讨了个养马的干活,忍气吞声住下。

“后来便来了这两位恩公,道是汉源县里的缉捕,专来捉拿毛禄的。小女子乃获救得见老爷。——老爷恩德胜于生身父母,死而复生,白骨再肉,小女子感佩终身,永能不忘。”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刘月娥,俗道是否极泰来,苦尽甘至。你历经磨难,死而再生,终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庆可贺。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巴巴等候你哩。”

刘月娥又连连叩头,喜不自胜。转又向乔泰、马荣两位称谢。

狄公忽道:“刘月娥,本县尚有一事须告诉你。令尊刘飞波先生不知何故,离了汉源,未详去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刘月娥面生忧色:“回老爷问,家严是个心性古怪的人。一头奔在生意上,向来对家中事不问不闻。独独视我为掌上珠,十分溺爱。小女子实不知他何故离家远去。莫非为小女子不幸事哀毁过度,失了常态。”说罢低低吁了一口气,眼中噙了泪珠。

狄公未动声色,挥手示意洪参军将她带下去,备办小轿护送回江宅。又瞩乔泰、马荣道:“你们想也乏了,快回去衙舍歇歇吧。此刻我想独个在此静静养心一阵。”

黑龙会谋逆事果然不是虚妄之谈,虽不致兵燹战祸般严重,但刀兵之动,血火之灾却迫在眉睫。泾北那边的事固可移文州府军事长官,头痛的是这里汉源的逆党,究竟会怎样里应外合,酝酿祸胎?——阴谋早露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钟。韩咏南、刘飞波等一干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对了,杏花手中那局残棋,究竟暗示什么秘密。

【燹:读作“险”,专指兵火,战火。】

想到这里,狄公只觉头痛欲裂,口唇焦干。——刘飞波业已潜逃,是否应收捕韩咏南?那棋局既藏有机关,铸造人即是韩咏南的曾祖。韩琦父设计那棋局固然不会是让儿孙辈用以谋反朝廷,但目下这棋局已与黑龙会的阴谋有干连。韩咏南陷在正中,其咎难辞。——狄公这时忽的又想起韩宅的佛堂来。

那佛堂会不会是个藏垢纳污之处?韩咏南行迹如此可疑,佛堂果是斋心静敬之地?为何又昼夜不闭,灯火彻明?佛堂与棋局一样也是韩琦父亲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阴谋的祸根?那佛堂有甚可疑之处?莫非有机关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跷,岂会有所暗示?玉版系由一片片碧绿翡翠嵌镶拼成,与棋局唯一相象之点即是整个版面都是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块拼合。——莫非这两个图形有相通之处?

狄公迅即从抽屉里拿出垂柳赠的那幅印有经文的黄绢,与棋局两下对勘,一时也看不出名堂来。——棋是棋路,两军对阵,陷入残局。铭是经文,释迦典籍,语义精深。

他将经文从头至尾念了十来遍,无法找到什么暗示。又将棋局纵横颠倒走了十数步。也没走出什么异象变化来。心中恼怒,遂拂袖推开棋枰,去一边沏茶。沏了茶来,狄公站着一面啜呷,一面又低头思忖。——忽的眼光又转回到棋枰上。棋枰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则四面团团,如铁壁合围。

【枰:读“平”,棋盘。】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谱,却发现原来白子大都散在围外,如云雾包合。黑子则局促核心,扩散不开。——再细数黑子,纵横各八格,布局在八佾图阵内。八八六十四,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数!

【佾:读“易”,古时乐舞的行列。】

狄公心中闪出一道电火,莫非机关正在这六十四个格内?遂搁下茶盅,又将白子全数摘除,剩余黑子留在棋局中,细观形态。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对比经文字句,用朱笔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语道:“原来机关在这十七字谜中,竟蒙蔽了我若许多时。”

【附:金牒玉版图与对弈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