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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 1

[荷兰]高罗佩2018年0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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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堂,狄公升厅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马荣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情真罪实自知抵赖不过,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寿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与倪夫人于花园小轩中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借此机会看了倪寿乾几幅画作,偶见那帧风景画草稿,并从倪寿乾标于草稿之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此画实为寻出宫中亭阁的一幅路线图。

李夫人原在兰坊一邻县居住,娘家姓黄,父亲是个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少时跟父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只因素爱作画,十六岁上便拜邻街画人王春为师,习学画艺。因见王春长得风姿秀逸,为人殷勤,心生爱慕,便常与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也是一户殷实人家,只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王家从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双亲去世后,王春只得鬻画为生,故年近三十,尚无钱婚娶。王春收了王家这个及门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欢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运,这个情场饿鬼更觉喜从天降。从此,他二人一个心甘,一个情愿,便做出一番风流韵事来。

风声传到黄氏父母耳中,好不气恼!然家丑不可外扬,三十六计,嫁为上计,故匆忙请出保山为她作伐择婿。三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唤李文的一名员外家中。李文见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红铅早落入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几岁年纪,只得忍了这口气,一面告诫她从此不得再犯,否则定不轻饶。岂知她痼习难改,与那旧有入幕之宾王春照样明来暗往,藕断丝连。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日晚间,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机,约了王春于家中私会,不期李文席间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与王春在楼上正云雨轻薄,李文却撞进房中将他二人当场双双拿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便要将这对贼男女砍翻。黄氏对她的婚事本来不满,今又丑事败露,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她杀机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两腿告饶,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王春一旁会意,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厨刀,黄氏见状,于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黄氏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尚未来得及爬起,长凳便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即毙命。黄氏与王春随后将尸身推下楼梯,造了一个李文酒后不慎坠落楼梯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赵六同嫖共赌的酒友,那日晚上来寻赵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将赵六支使走了,没有遇上,却听见楼上有吵闹之声,上楼偷眼房门缝中一瞧,恰见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不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只暗暗高兴。王春是个穷措大,自是没有油水,可李家北城门外有良田数顷,牛羊百头,自己下半辈子的赌吃嫖遥还愁没有着落么?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壶好酒,回家独酌,喝到二更,上床寻梦。

牛二等得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讹诈,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门将她通奸杀夫之罪报官。李夫人无奈,只得从命。为表明自己从一而终,也不再醮,暗中却与王春厮混。

鸟飞兔走,星移斗转,一晃十几年过去。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门与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买一绝色女子送他为妻。李夫人既失去了王春这个依恋,更怕牛二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若没完没了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至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一时避过了牛二,然牛二那奸凶兼有的样子无时不在她眼前出现,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不见世面,年轻无知,何不与之交友,再侍机骗得她许配牛二,也可搬掉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然不久倪寿乾将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转念,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将她踢出倪门。倪夫人本为一胼手胝足的山野村姑,有何见识!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正可利用她们的一段旧情引她上钩。她又年轻美貌,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将此计谋于心中藏起,只与之交友,以期将来有朝一日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见翁妪一对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然倪夫人早关照他们不得将她母子藏身之处对任何人言讲。李夫人一时访不着倪夫人,又没见牛二前来寻她,日子一久,以为已太平无事,也就将送牛二美女的事渐渐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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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牛二认了真,一访十年,终于三年前在兰坊东坊将她寻到,打伤她一条腿,限期要她将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气吞声,只称自己不小心将腿摔坏,一面暗中凑些银两打发牛二暂回,发誓一定设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衙门告她,便着意想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来倒也不少,然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用度,只出不进,如何经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渐渐也就内囊空虚,只得教几个学生资助生计,支撑门面,再以重金买美女送人却是无能为力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一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的学生的主意,再一想,她们均为当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章程。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赠些银两,拖延时日。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称三个月内定来领人,若到时交不出来,他非将她告官治罪不可。李夫人发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将出来,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之前,李夫人重访倪家东郊别院,以期再向老门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却见翁妪二人已死,便趁机进入迷宫,依风景画标志所示,果然找到捷径,只不曾跨越小池进入亭阁之中。

次日,李夫人于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便将她骗至家中软禁起来。李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掳去之后,便借此大做文章。说她与钱牟旧情深厚,若白兰老实听话,她包管方虎平安无事,若是不听使唤,她在钱牟眼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一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等惊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李夫人任意摆布。就这样,李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与一后生相见之后,火冒三丈,将她拖到一间库房,缚了双手悬于梁上,反复拷问她可曾将她下落对那陌生人言讲。白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骂不止。白兰疼不过,高声求饶,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动手仗,劈头盖脸朝白兰打将下来,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又拨下白兰头上银钗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鲜血直流。白兰受尽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日天刚亮便将白兰装扮成尼姑模样送到倪寿乾东效别院,锁于门丁夫妇生前所居房内。为防她逃跑,带走她全部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间御寒。李夫人每隔一日给她送去一壶开水,几块大饼,只盼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实没有说谎后再将她带回。然县衙差役为寻白兰将东坊搜了个天翻地覆,李夫人惊恐万状,一怕秘密已经泄出,二怕衙门遣人去东郊倪家别院中搜寻。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赶往东郊,用手杖赶了白兰,入迷宫抄捷径来到亭阁,一刀结果了姑娘性命,因逃离匆忙,慌乱中竟未看到石桌上玉匦。

李夫人供毕,于供单上画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审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只道是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劫掠几家大商号,他们亦可趁乱从中混水摸鱼,摸上一把,却糊里糊涂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罚每人大杖五十,削发重枷,街头示众十日。

当日下午,丁宅管家前来衙门报案,言称丁禕投缳自缢身死,丁虎国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谁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云此二人因丁将军惨死悲观绝望,故双双寻了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节随夫而去,堪为烈女,遂募捐为其树碑立传。

此后十数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结了钱牟一案,又理处了倪琦案中非属死罪的一应事宜。

钱牟的两名策士,夤缘攀附,桀犬吠尧,本应问以流刑,施以黥墨,发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愿招供,堂下又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各罚纹银五百两,以为购新鼓修鼓楼之资。其余手下众门人,为虎傅翼,欺压百姓,各责笞二十开释。狄公又遗人将倪寿乾真正遗嘱转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师来了批文,即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国门一场战乱扼杀于摇篮之中,本该轻松一阵,然他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深闭固拒,师心自用,时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何事。狄公却将心事深深藏起,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铜锣声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二百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一名军官,英姿飒爽,昔时曾于北疆抗击番军,甚是骁勇。军官来到衙中行了戎礼,将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过来拆开看了,原来是兵部的一纸军令,上面除写了派镇军驻守兰坊之外,还明示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

官军大营就设于钱牟旧宅,乔泰将军务交割完毕,自回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欢喜,然不到一日,复眉头紧锁,沉默寡欢。除为白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以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衙务之中。

白兰丧葬诸事均为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脱苦海。葬礼亦十分隆重,共耗银三百余两,吴峰执意由他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使吴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与他吵了个面红耳赤,邻里一带酒友则称他们与吴峰的一段旧情至此告终。吴峰将字画全部鬻去,于文庙旁赁了一间小舍住下,每日夙兴夜寐,目不窥园,惟去县衙看望方正才迈出大门一步。吴、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谈自是投机入港,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后,狄公于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师来的驿骑刚到,这份要恭请老爷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启开封套阅读,须臾阅毕,将公文折了,点点头,对洪参军说道:“此乃刑部大堂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有损汉胡亲善,经朝廷遣使臣与番王交涉,亦将得到应有惩处。如此,干戈化为玉帛,兰坊可保安宁。明日我就将此三案具结,此后,我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

狄公最后一句话,洪参军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参军询问,便急急下令准备次日早堂事宜。

翌日寅牌时分,一衙书差人等均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齐明,众衙卒正借助火光打点槛车,只等将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开刀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却早来到县衙门前,于衙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延颈企足,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卒领赶至县衙,将槛车团团围定。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衙丁于衙门口将大圆鼓连擂三通,随之衙门大开,人群蜂涌进入大堂。

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足踩皂履,头顶乌纱,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摇曳出了内衙,走上高台,于公案后坐定。堂下肃静无哗,廊庑处看众一见端坐于公座之上的县令肩披红带,便知案犯定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来,跪于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老书办将批文呈于公案之上。狄公将蜡烛移近,高声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寿乾乃朝廷功臣,阀阅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遗书,亲为逆子缓颊,故将凌迟免去,减为斩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声光,倪琦人头免悬城门示众,其财产亦不予没收。”

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