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 1
余华2020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我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鼠妹说,“我的身体好像透明了。”
“我们给你净身了。”
“我知道,很多人给我净身。”
“不是很多人,是所有的人。”
“好像所有的河水从我身上流过。”
“所有的人排着队把河水端到你身上。”
“你们对我真好。”
“这里对谁都很好。”
“你们还要送我过去。”
“你是第一个离开这里去安息的。”
我们走在道路上,簇拥鼠妹走向通往安息之地的殡仪馆。道路是广袤的原野,望不到尽头的长,望不到尽头的宽,像我们头顶上的天空那样空旷。
鼠妹说:“在那边的时候,我最喜欢春天,最讨厌冬天。冬天太冷了,身体都缩小了;春天花儿开放,身体也开放了。到了这边,我喜欢冬天,害怕春天,春天来了,我的身体就会慢慢腐烂。现在好了,我不用害怕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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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就是那边奥运会的跑步冠军,也追不上你了。”我们中间有人说。
鼠妹咯咯笑了。
“你很漂亮。”另一个说。
“你这么说是让我高兴吧?”鼠妹说。
“你真的很漂亮。”我们很多人说。
“我在那边走在街上,他们回头看我;到了这里,你们也回头看我。”
“这个叫回头率高。”
“是的,在那边是叫回头率。”
“这里也叫回头率。”
“那边和这里都叫回头率。”鼠妹再次咯咯笑了。
“你走到哪里,回头率就跟到哪里。”我们说。
“你们真会说话。”
我们看着鼠妹穿着那条男人长裤改成的裙子走去。裙子很长,我们看不见她行走的双脚,只看见裙子在地上拖曳过去。
有人对她说:“你的殓衣拖在地上,看上去像婚纱。”
“真的像婚纱?”鼠妹问。
“真的。”我们回答。
“你们是让我高兴吧?”
“不是,真的像婚纱。”
“可是我不是去出嫁。”
“你看上去就是去出嫁。”
“我没有化妆,新娘出嫁都是要化妆的。”
“你没有化妆,也比那边化妆了的光彩照人。”
“我不是去嫁给伍超。”鼠妹的声音悲伤了,“我是去墓地安息。”
鼠妹的眼泪开始流淌,我们不再说话。
她说:“我太任性了,我不该丢下他。”
她忧心忡忡走着,心酸地说:“他一个人怎么办?是我害了他。”
然后,我们听到鼠妹的哭泣之声在原野上长途跋涉了。
“我经常害他,在发廊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洗头工,他有上进心,他一边给客人洗头,一边向技师学习理发做头发,他学得很快,经理都夸他,说准备要让他做技师。他私下里对我说,等他正式当上技师,收入就会多了,技艺熟练之后辞职,我们两个人租一个小门面,开一个小发廊自己发展。发廊里有一个女孩喜欢他,总是凑到他身旁亲热说话,我很生气,经常找机会与那个女孩吵架,有一次我们两个打了起来,她抓住我的头发,我抓住她的头发,他过来拉开我们,我对他吼叫,问他是要她还是要我,我让他很难堪。我尖声喊叫,发廊里的客人全都转过身看着我,经理很恼火,骂我,要我立刻滚蛋。经理还在骂我的时候,他走到经理跟前说我们辞职不干了,还对着经理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滚蛋’,再回来搂住我的肩膀走出发廊。我说我们还有半个月的薪水没领,他说什么他妈的薪水,老子不要了。我当时就哭了,他搂住我走了很久,我一直在哭,说对不起他,让他丢脸了,把他的前途毁了,因为他马上要做技师了。他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一直在给我擦眼泪,嘴里说着什么他妈的技师,什么他妈的丢脸,老子无所谓。
“后来我说是不是找另一家发廊去打工,他已经有技师的手艺了,他不愿意去。我保证不再吃醋,再有女孩喜欢他,我会装着看不见,他说老子就是不去发廊。我们只好去一家餐馆打工,餐馆经理说我长得好,让我做楼上包间的服务员,让他在楼下大堂做服务员。他做事勤快麻利,经理喜欢他,他很快就当上领班。他空闲下来就去和厨师聊天,找到机会就学几手厨艺。他说了,等他学到真正的厨艺后,我们两个辞职开一家小餐馆。
“我在包间当服务员,来的常常是商人和官员,有一次一群人喝多了,他们中间一个人抱住我,捏了我的胸,其实我忍一忍躲开就是了,可是我哭着下去找他,他受不了别人欺负我,进了包间就和他们打起来,他们人多,把他打在地上,用脚踢他的身体,踢他的头,我扑在他身上哭叫着求他们别打了。他们才停住手脚,餐馆经理上来,低声下气对着客人赔礼道歉。明明是他们欺负我们,经理不帮我们,还骂我们。他被他们打得满脸是血,我抱住他走出包间,走下楼梯后他推开我,要上去再跟他们打一场,他上去了几步,我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哭着哀求他,他走下楼梯把我扶起来,我们互相抱着走出餐馆。他一直在流鼻血,外面下着雨,我们走到马路对面,他不愿意走了,坐在人行道上,我坐在他身边,雨淋着我们,衣服湿透了,汽车一辆一辆驶过去,把马路上的积水溅了我们一身又一身,他一遍一遍说着老子想杀人,我哭个不停,求他别杀人。
“我又害了他,他没做成厨师,我们也不会有自己的小餐馆了。我们两个月没有出去工作,钱本来就少,我们一天只吃一顿,两个月钱就快没了。我说还是要找个工作的。他不愿意,他说不愿意再被人欺负了。我说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只能等着饿死。他说就是饿死也不愿意被人欺负。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哭不是生他的气,是哭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他看到我哭,就走了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给我带来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我问他哪里弄来的钱买的包子?他说捡了一天的矿泉水瓶和易拉罐,卖给回收废品的人换来的钱。第二天他出门时,我跟着他也出门。他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说,跟着你去捡矿泉水瓶和易拉罐。
“好像到了。”
我们走了漫长的路,来到殡仪馆。我们蜂拥而入时,候烧大厅里响起一阵惊诧之声,他们看到一群骨骼涨潮般涌了进来,互相询问这些是什么,这些来干什么?塑料椅子这边一个说,可能是迟到的。另一个说,这些也迟到得太久了。沙发那边的一个高声说,迟到的都他妈的上年份了。我们中间的一个骨骼低声说,我们是上年份的白酒,他们是新鲜的啤酒。其他骨骼发出整齐的嘿嘿笑声。
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坐着十多个候烧者,沙发那边的贵宾区域只有三个候烧者。几个骨骼走向沙发那边,他们觉得那边宽敞舒服。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走过去,声音疲惫地说:
“那边是贵宾区域,请你们坐在这边。”
他空洞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我,惊喜和恐惧在里面此起彼伏。这次他认出了我,因为李青的手把我的脸复原了。
我想轻轻叫一声“爸爸”,我的嘴巴张了一下没有声音。我感到他也想轻轻叫我一声,可是他也没有声音。
然后我感受到他眼睛里悲苦的神情,他声音颤抖地问我:“是你吗?”
我摇摇头,指指身边的鼠妹说:“是她。”
他似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从悲苦里暂时解脱出来。他点点头,走到入门处的取号机上取出一张小纸条,走回来递给鼠妹,我看到上面印着A53。他走开时再次仔细看了看我,我听到一声深远的叹息。
我们坐在塑料椅子这里。鼠妹虔诚地捧着小纸条,这是她前往安息之地的通行证,她对围坐在身边的我们说:
“我终于要去那里了。”
我们感到候烧大厅里弥漫起了一种情绪,鼠妹说出了这种情绪:“我怎么依依不舍了?”
我们感到另一种情绪起来了,鼠妹又说了出来:“我怎么难受了?”
我们觉得还有一种情绪,鼠妹再次说了出来:“我应该高兴。”
“是的,”我们说,“应该高兴。”
鼠妹的脸上没有出现笑容,她有些担心,为此嘱咐我们:“我走过去的时候,谁也不要看我;你们离开的时候,谁也不要回头。这样我就能忘掉你们,我就能真正安息。”
如同风吹草动那样,我们整齐地点了点头。
候烧大厅里响起“A43”的叫号声,我们前面的塑料椅子里站起来一个穿着棉质中山装寿衣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去。我们安静地坐着,仍有迟到的候烧者进来,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迎上去为他取号,然后指引他坐到我们塑料椅子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