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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之章:加贺恭一郎的独白 · 1

[日]东野奎吾2018年0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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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捕野野口修已经整整四天。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他都承认了。只有一样,他三缄其口——

他的犯罪动机。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

“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一提。你就当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好。”

面对检察官时,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辞。

但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关。

附带一提,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正如我先前猜测的那样,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盘里。此外,被认为案发当天由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盘也在书桌的抽屉里,它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兼容。

我一直以为,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而整个专案组也都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来了: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冰之扉》下回连载的磁盘呢?不,应该说,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

对此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个假设。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盘,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我想吓日高一跳,才带上了它。我跟他说,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就把这个拿去用。但他没把我的话当真。”

不用我说,这套供词毫无说服力,他却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模样。

我们只好再次搜查野野口的屋子。上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抽屉,根本谈不上是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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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2HD规格的磁盘八张,以及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

刑事组调查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根据大学笔记和稿纸上的笔迹,可以确定这些的确系野野口所写。

一开始,我们从某张磁盘里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不,就我个人而言,那是预料中的事。

磁盘里存着《冰之扉》的原稿,不过不是这次的,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的所有篇章。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这确实是《冰之扉》至今为止连载过的部分。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总之,两者在词语的运用和文体的表现方面确实有微妙的差异。”

也就是说,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被野野口用作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也出现在这张磁盘里。

于是,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大家分着阅读。附带一提,很多同事都苦笑着说,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拼命读书了。

这份努力的成果,是我们发现了惊人的事实。从野野口修家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共记载有五部长篇小说,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变、进展却如出一辙。

其他磁盘里共包括三部长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则有十七部一致。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

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或许,再往前探究,能发现什么。

不管怎样,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却仅有些许差异,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看得出几经推敲修饰。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野野口修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因种种奇妙的纠葛,诱发了此次杀人案件。

我在审讯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么,那些笔记及磁盘里的小说作何解释?面对这些问题,他始终闭目不答。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逼问,也毫无成效。

但是,今天在审讯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表情非常痛苦。看他的样子,我甚至以为他偷藏毒药,服毒自尽了。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卧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野野口病倒的次日,我前往他住的医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拜访了主治医生。

医生说,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情况十分危急,应该尽早动手术。

我问是否为复发,医生回答“算是吧”。

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调查结果显示,野野口修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症状,动手术切除部分胃脏。他为此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不过,同事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

奇怪的是,直到被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他应该会察觉身体不适才对——这是医生的看法。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我试着进一步了解。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一半一半。”

在我听来,情况似乎比想象的严重。

之后,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他住在单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野野口修扬起瘦削的脸,招呼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我不禁再度忖想。

“觉得怎样?”

“嗯,也不能说有多好,不过,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这样算不错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既然是复发,他知道也很自然。

见我沉默不语,他反倒先问起来:“对了,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你们如果动作太慢,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我就先挂掉了。”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肯定对死亡已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还不能起诉,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

“为什么?我已经认罪了,证据也有了。只要起诉,一定会被判有罪,这样不就好了吗?放心,我绝对不会在即将宣判时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还没查明犯罪动机。”

“又提这个?”

“老师一天不讲清楚,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我一时冲动就把人杀了,就那么简单,没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我想听听你冲动的原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

“因为一点小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会那样生气,大概是所谓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说也说不清楚,真的。”

“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

我闭上嘴,盯住他的眼睛,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眼神充满自信。

“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盘,我想再度请教你。”

我试着改变话题,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

“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乱想。”

“如果真是这样,可否请你详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笔记本,不过是磁盘。”

“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不,准确地说,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简直就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

他笑出声来。“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荒谬!你想得太多了。”

“不过,这样想自有道理。”

“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种学习。想成为作家的人,各有其独特的学习方法。像我,就是借由抄写日高的作品,以习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日高邦彦作品的责任编辑也曾作过相同的推论。但那位编辑说,有三点值得商榷。其一,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两者之间有些微差异。其二,就算是一种学习方式,如此大量地抄写别人的作品也不正常。其三,日高邦彦虽是畅销作家,但并非模仿他的文章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

我提出这三点,质问野野口修,看他如何解释。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马上给出了回答:“对此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事实上,我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抄写,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会怎么表现的时候,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这样你懂吗?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至于大量抄写,那只是表明我学习了很久。我单身,回家后也没事可做,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习上。最后,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这么多读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生病卧床以前,他一直三缄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不再接受审讯,才有空当想出这样的借口?这是我的推理,但现在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