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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残本的秘密 · 一

马伯庸2015年01月0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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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爱华是这一次《清明上河图》危机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把我诱入郑州,接下来的一切麻烦都不会发生。这个家伙有着精湛的演技、犀利的洞察和果决的手段,放到战争时期,简直就是个王牌间谍的料。不知道百瑞莲是从哪里挖掘出这么一个人。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跳出去,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拷问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可惜我不能,这家伙只是百瑞莲计划的一线执行者,在他背后,隐藏着一个比五脉还要庞大的势力。如果我现在对他出手,只会打草惊蛇。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现在只能选择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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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钟爱华吧?”药不然悄声问我。我点点头,百分之二百地确定。

“这家伙捧的玫瑰花都是高级货,有意思……”药不然捏着下巴,喃喃自语,眼睛忽然一亮,“戴海燕今年三十岁左右,又是单身。那么钟爱华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用意不言而喻啊。”

“不会吧?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呢。”我知道钟爱华手段多端,擅长蛊惑人心,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做到这种地步,这是打算色诱么?

“你懂什么,三十岁的女博士生,又是单身,很容易陷入姐弟恋。再说了,他连你都能哄得晕头转向,骗骗大龄女青年算得了什么?”

“该死……”

我暗暗骂了一句。如果让钟爱华得手,那我们可就彻底没指望了。情郎和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选择帮谁那还用说吗?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钟爱华目前并没有达到目的。若他已经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戴海燕就没了利用价值,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捧着玫瑰过来,说明现在还没俘获戴海燕的芳心。

“怎么办?”我不得不求助药不然。这种涉及感情的问题,我太笨拙了,只能请专家出马。药不然捏着下巴,目送钟爱华进入博士楼,笑嘻嘻地对我说:“等着看热闹吧。”

话音刚落,一大束玫瑰花从天而降,落在水泥地上,花朵摔得到处都是。周围的学生发出一阵惋惜声,也有喝彩的声音。没过多久,钟爱华狼狈地从楼里走出来,脸上倒没见什么沮丧神色。他看看地上的玫瑰花,一一捡起来放进塑料袋里,转身离去。

我对药不然的未卜先知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这家伙肯定失败?”

“很简单,他犯了战略性的错误。”药不然语重心长地竖起食指,在我眼前轻佻地晃了晃,“戴鹤轩不是说了么?这个戴海燕一贯反对她叔父的气功宣传,还坚持不懈地写文章揭露,这说明她是个理性的女性,而且独立意识很强。这样的女性大多有着一套明晰、清楚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判断,不会被所谓的时髦、浪漫所迷惑。想用玫瑰花收买人心,这招实在是太俗了。”

分析完以后,药不然叫来旁边一个拿着相机的女学生,问她怎么回事。女学生特别兴奋,跟药不然说这是个小开,不知怎么就看上戴老师了,一天三次玫瑰花,每回都是九十九朵,坚持不懈,可真是下了血本了。现在整个校园都很轰动,每天都有人定时来这里围观情圣——可惜戴老师好像对这个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每次都从窗户直接扔下来。

“这个小开可真是情种,别看戴老师这么对他,人家可是一点都没显得不耐烦,每天还是按时来送,风雨无阻。真是个痴情的人。看到他弯腰一朵朵捡玫瑰,我们都觉得真可怜呐。戴老师可太残忍了。”女生说得眼圈都红了,把怀里的琼瑶小说抱紧。

药不然温言抚慰了她一番,然后回转过来道:“和我猜的差不多。这样的女性,普通的办法是不行的,你得比她强势,不容她反抗,或者让她觉得你比她聪明。”药不然分析得头头是道,我这方面没天分,只好问那你怎么办。

药不然露出一个灿烂笑容:“鉴定,我不行;泡妞,你不行。”

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我和药不然在复旦大学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他让我在房间里待着,自己跑了出去。到了晚上快十点钟药不然才回来,手里还拎着几件衣服。到了第二天一早,他钻进卫生间折腾了好一阵。等他一出来我一看,嗬,药不然形象大变,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穿了一件浅蓝色条纹的白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活脱脱一位谢绝国外高薪聘请毅然回国的华侨年轻科学家。

“我们走吧。”药不然说。我愣了半天,才跟上去。

凭借药不然的魅力,我们从学生那里轻而易举就问到了戴海燕的行程。她上午有课,一般中午吃过饭都会去图书馆看两个小时书,雷打不动。

钟爱华照旧在早上和中午出现了两次,又有一百九十八朵玫瑰惨遭遗弃。

复旦的图书馆分两处,文图和理图。戴海燕虽然专业是生物学,不过她去的大多是前者。我们两个中午吃过饭以后偷偷来到文图。这里的阅览室特别大,窗明几净。右侧是一排排的书架,中间被一长条浅黄色的木制柜台隔开,几个老师在来回巡视。左边阅读区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二十几排漆木大桌和铝制不锈钢椅子,星星点点的学生和老师坐在里面,各自低头翻书或做笔记,屋子里很安静。

药不然指着角落道:“在那儿呢。”

我一看,看到一个姑娘正靠窗捧着书在看。这姑娘肤色略黑,鼻梁高挺,和戴鹤轩有几分相似,这家人估计都有点俊男美女的遗传。不过她戴着一副厚底宽边的眼镜,估计得有个五六百度,把脸衬得很小。

药不然冲我做了个必胜的手势,抄起一本很厚的英文书走过去。我隔了三排坐下,远远观望。只见药不然走到戴海燕桌前,她抬起头,两个人交谈了几句,那姑娘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气氛十分融洽。我暗赞这小子好手段,钟爱华几天都搞不定的女人,他一会儿工夫就拿下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阵,药不然挥手优雅地告辞,然后带着笑意走到我对面坐下。

“成了?”我问。

“惨败。”药不然一摊手,脸上的笑意像冰淇淋一样僵在脸上。

“……怎么回事?”

药不然嘬着牙花子道:“我一凑过去,人家就看出来意图了,两三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根本没容我发挥。”我呆了呆,脑子一转,猛地一拍桌子:“咱们都被钟爱华坑了!”

我的声音有点高,周围一个学生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嘘了一声。我连忙垂下头,压低声音对药不然道:“咱们接近戴海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问她残本的线索,不是觊觎戴家的家产,不跟她谈朋友这事儿也能办成啊!钟爱华那几朵玫瑰花,把我们的思路给带偏了。”

药不然也回过味儿来了:“这回麻烦了,打草惊蛇……”

“我看,老老实实跟人姑娘说得了,不要搞歪门邪道。”

“要说你去说。”药不然眼皮一翻。

我略作思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戴海燕面前。戴海燕把手里的书“啪”地搁下,对着我笑意盈盈,就是不说话。

我毕恭毕敬地问道:“是戴老师吗?”

“你早就知道了,何必多问这么一句废话?”戴海燕是张娃娃脸,嘴上却尖刻得很。我这才意识到,那笑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大概就像是周瑜看见来盗书的蒋干时浮现出的笑意吧。

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有点接不下去了。脑子里转了一圈,我决定还是说实话的好。我坐到她对面,语气平淡:“您好,我有一些关于《清明上河图》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您。”

“你向一位生物学博士咨询古董的问题?”戴海燕道。

“我为什么请教您,想必您也心里有数,就不必说这句废话了吧?”我把刚才她的嘲讽扔了回去。戴海燕却没生气,她打量了我一番,镜片后的双眸闪过浓郁的兴致:“戴熙?”

“是。”

戴海燕朝我身后看了一眼:“你跟刚才那位方鸿渐是一伙的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鸿渐是《围城》里的人物,拿这位克莱登大学的毕业生来比喻药不然,倒也有点意思。

“是的。我们来自北京,我叫许愿,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我作了自我介绍。

戴海燕的表情有点意外:“你是许愿?”

“你知道?”

“最近报纸上都是《清明上河图》的报道,你现在可是个红人。”

我心里大喜,她一个生物学博士,居然也对这些新闻保持关注,这可以省掉我不少唇舌。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点:“那么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戴海燕扶了扶眼镜,却没直接回答:“那个天天送玫瑰花的讨厌鬼,也是你们的人?”

“敌人。”我决定对这个姑娘尽量说实话。

戴海燕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至少你没试图用一些拙劣的谎言来侮辱我。”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她下巴微微抬起,“不过人家一天三次玫瑰花。你们又打算送什么?”

我双手在桌上一摊:“我可不会拿感情开玩笑,再说戴老师你也不是那种轻易会被人迷惑的女人吧?”

戴海燕哈哈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姑且当你是恭维吧,虽然太过生硬。”她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站起身来,“时间快到了,我要去上课。你们想知道的话,这样吧,你们晚饭后到我宿舍来。”

她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我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连忙追问了一句:“这么说戴老师您答应了?”

“因为你是许愿嘛。破获佛头案的古董新秀、一手挑起《清明上河图》争论的大名人、揭穿古董黑幕的求真者。”这些都是报纸上给我封的头衔。

“也没报纸上说的那么夸张啦。”我抓抓头,谦逊道。

戴海燕笑盈盈地合上手里的书,又露出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笑容:“别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或崇敬。我之所以答应跟你谈话,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当面告诉你,你有多么愚蠢。”

把目瞪口呆的我抛在原地,戴海燕起身离开文图。药不然凑过来问进展如何,我说咱们晚上去她宿舍详谈。药不然一伸大拇指:“哥们儿你果然深藏不露,已经有我在大学时的八成风采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才好。这个女人,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到了晚上六点半下课,钟爱华又来了一次,重复了送花、扔花的程序一次,然后灰溜溜地离开。围观的人群散开以后,我和药不然这才悄悄走进博士楼三层,来到戴海燕的房间前。

我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进来。我和药不然一进房间,先吓了一跳。

这个宿舍,几乎就像是一个翻版的实验室。桌子上和床边堆着一摞摞的外文资料,临墙的矮柜上摆放着几具实验仪器,玻璃烧杯里搁着牙刷和牙膏。墙上还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上头的肌肉和神经清晰可见。现在告诉我说她的衣柜里藏着一具骷髅我都信。屋子里东西很多,但摆放极有条理。除了没有什么生活味道以外,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戴海燕正坐在一把会旋转的沙发椅上,用柳叶刀削着苹果,苹果皮一圈圈垂下去,厚薄一样,一直不断。

“坐吧。”她头也不抬。

可屋子里没有别的椅子,我和药不然只好一人找了一堆书垫在屁股下。她把苹果慢慢削完,然后切成三片,递给我们每人一片,还挥了挥柳叶刀:“已经消过毒了。”我和药不然接过苹果,发现切得特别均匀,跟拿尺子量过似的。

戴海燕把自己那份扔进嘴里吃完,这才扶了扶眼镜,开口说道:“我这里的地址,也是戴鹤轩告诉你的吧?”

她用“也”字,自然是指钟爱华也是从戴鹤轩那里得到的消息。我觉得没什么事能瞒过她,便实话实说:“我与戴鹤轩赌斗,我赢了。”

“赢一个江湖骗子,也没什么光彩。”戴海燕的镜片掠过一丝厌恶,“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吗?”

“他骗人。”

“不,骗人只是恶,算不得大罪。但他宣扬的那一套东西,只能用蠢来形容。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不是恶人,而是蠢人。我至今也无法理解,那些违背物理常识、违背人体规律的谎话,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那么多人膜拜,甚至还有记者帮忙宣传,还有官员帮着推波助澜。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存在特异功能和气功,真是一种悲哀。”

我估计她肯定得先好好痛骂一顿戴鹤轩,于是也没吭声,只是点头附和。

戴海燕看向我的眼神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而许愿先生,你和戴鹤轩也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为什么您会这么说呢?”我惊讶地反问道。

戴海燕说道:“你讲了一个愚蠢的故事,却惹得全国大众沸沸扬扬,把你捧上名不副实的高位。那你和戴鹤轩有什么分别?”

“我不明白。”

“你放心吧。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叫来这里,就是想当面驳斥你那漏洞百出的所谓质疑,让你知道自己蠢在何处。”

戴海燕把苹果核搁在一个搪瓷盘里,用柳叶刀一指。我注意到,在她身前的那一摞书,风格和其他技术资料完全不同,放在最上头的一本是中华书局印的《明史》,底下十来本的书名也都是文史类的,书脊上贴着标签,估计都是复旦图书馆的馆藏书。

而在这摞书旁边,是几张报纸,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首都晚报》,而且是刊登了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图>》的那一期,其他还有几份南方和港澳报纸,都是转载这篇文章的。

戴海燕拿起《首都晚报》抖了抖道:“我要说的,就是你这篇荒唐的东西。我这个人有洁癖,不能容忍那些蠢或错误的东西。《清明上河图》恰好和我戴家还有点渊源,所以当我看到这些谬论时,只觉得如鲠在喉。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自然要一吐为快!”

这姑娘挺有意思,看到别人说错了话,非要扯住说清楚不可。看来,她之所以选择我而不是钟爱华,不过是因为我是揭秘《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值得骂的地方更多罢了——诚如戴鹤轩所说,她性子确实有点怪。但其实这也不算怪,她只是特别较真,对真相有执着的追求,这与我五脉“去伪存真”的精神并无本质区别,理应钦佩才对。

而且我不怕她指出我的错误。恰好相反,如果她说出我的问题,证明她确实从戴熙那里得到过什么消息,这是一件好事。

“愿闻其详。”我简单地回答。

戴海燕把报纸打开:“你在这里讲一个传奇故事。陆完收藏《清明上河图》,后来王姓外甥偷偷誊了一幅赝品,被王忬拿去献给严氏父子。结果严世藩的裱糊匠汤臣发现其伪,导致王忬被杀。后陆府家道中落,真本也落入严府。王忬之子王世贞撰写《金瓶梅》毒杀严世藩,在葬礼上窃走严世藩一条胳膊和一本《清明上河图》,随后严嵩倒台,另外一本《清明上河图》被抄入内府。没错吧?”

“没错。”

“你从来没查证过?”

“怎么会,我还是做过点资料查证的。”我为自己辩护。

“你查的资料,是不是《寒花庵随笔》《销夏闲记》和清人的《缺名笔记》?”

戴海燕从那一摞文史书籍里选出三册书,扔在我的面前。我看了眼书名,暗暗称奇。这些书都是影印本,虽不算罕见,但也算是专业古籍,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她一个学生物的,居然比一般的历史系学生都熟稔,却是难得。

“是,这是记录这段掌故的原始出处。”

戴海燕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对材料不加辨析,不做比较,照单全收,愚蠢,愚蠢,愚蠢!”双目圆睁,似乎对我感到十分气愤。这说得我有些不悦,便软中带硬地回了一句:“您不妨说说,哪里有问题?”

戴海燕道:“好!我就一条条说给你听!先说第一点吧。你的故事里头,陆夫人的王姓外甥在陆府观画,不带纸笔,只凭记忆,前后数月,终于誊出一幅赝品,这是你的原话吧?”我点点头。戴海燕道:“这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你以为古人誊画,真是靠记忆吗?”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当然不是!”戴海燕眼睛一瞪,“抄画和抄书是两码事。抄书是记录符号,只要内容对了,笔迹形式并不重要;但抄画却完全不一样,运笔形式就是内容本身,这是一种技巧性的工作,哪怕对照着画,都很难做到一模一样,别说硬背了。像《清明上河图》这种细节无比庞杂的画,更不可能靠死记硬背去复制。”

“也许人家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