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 五
马伯庸2015年01月16日Ctrl+D 收藏本站
展销区里面再走十来步,是洽谈区。这里的环境比外面要好得多,四面屏风围住,中间是一圈真皮沙发和树根雕成的茶台,旁边还有一位专门负责点茶的姑娘。这里是洽谈大宗生意的,招待的都是大客户,自然怠慢不得。
销售员招待我们坐下,招待泡茶,然后说您想要订购两百件紫檀木官帽椅?我说对,我们单位的三产要开高级酒店,需要配套家具。销售员“哦”了一声,故作关心道:“如果都用紫檀的话,价格会非常贵。”然后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立刻面露难色。
销售员立刻道:“我们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不能为了赚钱就坑您。如果您只是为酒店采购坐具的话,我倒建议您哪,可以买紫榆木料的,这种料本来就是黑紫色的,表层涂漆仿紫檀色泽,跟紫檀看起来一样,既得了面子,又省了里子。”
这番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推心置腹,完全替顾客着想。我摆出为难表情,说这料也有点贵,还有便宜点的吗?销售员先后又推荐了张家口的黄榆、吕梁的核桃木、云南杉木等等,一报价我都嫌贵。销售员有点无奈,可又想促成这么大一单生意,问道:“您预算多少?”
我说了一个比较低的数字,销售员飞快地想了一下,又报出几种预算内的木料,让我选。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拍桌子,说道:“我听说桦木也挺好,能不能用?”
我注意到销售员的眉头一跳,又勉强压抑下来。我心中暗笑,绕了一大圈,总算把他引入谷中了。
桦木这种料弹性好,色泽明快,可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容易齐茬儿断。说得科学点,叫抗剪力差,经不起细加工,榫卯件做着做着,咔嚓,齐茬儿断了。所以几乎没有纯桦木家具,都是掺在别的料里,起个辅助作用。
而我要求订购的官帽椅这种坐具,对做工要求极精细。比如最流行的南官帽椅,造型像是宋代官员的幞头,椅背的立柱和搭脑、扶手衔接处得做出软圆角来,这非常考验榫头和榫窝的细节处理,木工行管这叫作“挖烟袋锅”,一般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下凿。
用桦木这种料,去做官帽椅,报废率会高得惊人。即使勉强凑出两百套,因为桦木易变形,一下雨搞不好就得毁掉几套。
销售员自然不愿意触这个霉头,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我坚决一定得用桦木不可,他不愿意放弃这笔大生意,只好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您干吗非要用官帽椅呀,您看这搭脑朝两边伸出来这么多,占地方,不好摆,不如换一种椅子吧!”
我有点不太情愿,说还有什么样式的椅子,销售员说了半天,从交椅、太师椅说到灯挂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烦地一拍巴掌:“眼见为实。我刚才在你们那个展示区转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几把椅子挺像样的,要不我再去仔细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销售员有点为难,说展示区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样式,我们这有产品目录。
我摇摇头,要看,就得看原汁原味的古董真品,不然买起来不放心。销售员逼得没办法了,退了一步,说:“我现在带您去看看?”我一拨弄脑袋,说我们刚才隔着绳子远远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得凑近了看才成。
销售员赶紧拒绝,说这不合规矩,古董可不能随便靠近。我把药不是的现金全掏出来,故意亮在他面前:“订金我可以现在下,但是必须得亲眼去展示区确认样式。您刚才说的那些细节,我不凑近了瞧,怎么搞得明白。单位让我采购这么大笔物品,得认真负责不是?”
我又拈出几张外汇券,表示可以当小费。销售员内心挣扎了半天,一咬牙,凑近我耳边:“现在人太多,肯定不成。要不等闭馆以后,您晚点过来,我偷偷带您过去瞅一眼。”
“好好!”我大喜过望,把那一沓外汇券递给销售员,然后又交了一笔订金——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连价都没还。销售员见订金交妥,彻底放下心来,跟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又忙他的去了。
我们俩离开洽谈区,药不是打量了我一下:“你对木器懂得很多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也是青字门的。”我笑了笑:“我这只是效仿古人故智而已。”
这真不是谦虚,那些木器知识都不是什么高深学问,文玩常识,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重要的是手法。
今天这手法,也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曾经有个古董店老板,想去谋夺某玉匠家的一件罕见三头玉貔貅,可对方一直藏得严实,没法确定。于是古董铺老板装成有钱顾客,拿了一块玉料,请玉匠为他加工貔貅。不过古董铺老板提出一个要求,说我想要的其实是一尊三头玉貔貅,只可惜这物件已经失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雕。玉匠一听,好胜心起,主动拿出自家珍藏的那只三头玉貔貅,说我家有收藏,就按这个形状雕如何——这宝一露白,后面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归根到底,都是一个“贪”字。
我们离开展览馆,在西湖边上找了家国营小店,泡上两杯龙井,边赏湖景边探讨着目前的状况。不过药不是显然不喜欢喝茶,上好的龙井,他一饮而尽,一点不懂品味之道。
“这么喝东西太没效率,我不喜欢。”药不是晃了晃杯子,又续了点热水。
到底是谁指使王小毛来推罐,我们两个都认为应该是老朝奉派的人。卫辉老徐的失手,肯定已经传到老朝奉耳朵里了。他大概意识到此事与五罐关系密切,特地派人过来将其销毁。
越是如此,越说明这五罐与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不过我们也相信,老朝奉暂时还未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昨天才决定今天来参观,而收买王小毛的计划,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至于动手时间,开幕第一天人太多,容易惊动领导,所以我们在开幕第二天撞见这一幕,是个不算巧合的巧合。
讨论了几句,我们都觉得,王小毛那条线索,目前看来追查意义不大,还是集中精力在晚上的事情上。
“我建议你再仔细看一遍《玄瓷成鉴》。晚上我们即使成功靠近‘三顾茅庐’人物罐,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动一切知识去发掘它的秘密。”药不是严肃地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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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了一声,低头啜了口清茶,再徐徐吐出一口气。我正在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找回在紫金山中拓碑的感觉。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境,亦不是本无一物的禅境,而是一种专注、专业的执著,极为纯粹,不掺半点杂质。
我爷爷在《素鼎录》里描述过这种境界:“浑然忘我,不为外物所扰。身即为古,古即是身。”倘若我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么读起《玄瓷成鉴》,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药不是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哎,我说??如果我们抓到老朝奉,你打算怎么办?绳之以法,还是血亲复仇?”
药不是沉默半晌,把茶杯放下,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就没想过?”
“想过,可这种事不是算术题,没有答案。自己解不出,可又能和谁商量呢?”
我愣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去。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湖面的游船和天上的白云,此时都极远极远。我意识到,我们两个都是非常孤独的人。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按照约定来到了浙江展览馆后头的一个运货入口。这里是走货车的,所以有一个特别宽的卸货平台。附近堆放着各种杂物,几乎没有人。
销售员从阴影里走过来,神情略带紧张:“我先说好啊,两位必须紧跟着我,只能看,不能摸,不许发声或乱走。看完就出来,绝对不许告诉其他人。”
我们连声答应,销售员给了我们两个袖章,都是红色的,上头写着“库管”二字。他拉开门,我们尾随而入。
和白天的人声鼎沸相比,晚上的展览馆别有一番意味。喧嚣散去,剩下的只有沉淀的气韵。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古朴的家具安静伫立,才显露出真实的味道。仿佛白天只是一场演出,到了此时才是这些演员的本色。
这个展销会要办足一个星期,所以展示品不会那么快移动。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一些清洁人员在埋头打扫,几个库管员手持记录本,一件一件地检查文物,看是否遗失或损坏。还有一些安保人员,在通道之间巡逻。不过看他们悠闲的神态,似乎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
这可以理解,国人概念里的珍贵文物,都是青铜器、玉器、瓷器、书画之类的东西,这些椅子、凳子、桌子、柜子、床榻什么的,不就是家具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在销售员的带领下,再度来到展示区的最核心部分。两个安保分站左右,神色略显疲惫。他们俩站一天了,要等库管点完货,才交接给夜班组。
销售员神态自然地掀起隔离绳,让我们跨过去。安保出于职责过来询问,销售员说这两位库管的老师来检查一下家具状况。安保看了眼我们的袖章,说不是检查过了吗,销售员说这是交叉检查,避免出问题。
安保“哦”了一声,退回到原位。
“两位赶紧看吧,选中了样式,马上离开。记住,时间别太久。”销售员压低声音道。
我和药不是自然是满口答应,迈步向前。从隔离绳到“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罐这段距离,不过四五米,不过沿途摆着香几、圆凳、插屏、镜台,附近还有罗汉榻和屏风,如同竖起一道错综复杂的木篱笆。白天的王小毛之所以被药不是轻易抓住,就是因为在这之间绕来绕去。
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我们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件器物前都停留片刻,假意端详,不动声色地慢慢挪向里侧。大约花了五分钟时间,我们终于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靠近了青花罐。
这是我第一次接近真正的五罐。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就这么立在我们面前,釉面温润,纹饰纤毫毕现,连缠枝牡丹的蕊心都看得清楚。在展馆昏黄的夜灯照射下,瓷面泛着奇妙而醇厚的幽青色泽,罐上人物栩栩如生,岁月不能使其衰朽,反而增添了无穷的韵味。
太美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开门,不用鉴别,一看就知道是真品。新瓷器里有火气,冒的是贼光;老瓷内敛,泛的是葆光。外行人听了可能觉得说法玄乎,可当你看到一件真品时,就会一下子明白,这几个词一点不玄,反而概括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份历尽尘劫的真,再高妙的造假手段也仿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更何况,在它身上,隐藏着老朝奉所畏惧的秘密,近在咫尺。我侧过头去,药不是的眼中跳动着同样兴奋的火焰。
此时他所站的位置,比我更前一步,处于罗汉榻和黑螺钿侍女屏风之间的狭小空隙里,正对着的就是青花罐。药不是不懂瓷器,本该等我靠近。可这瓷罐实在太美,他还是忍不住先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爷爷最珍贵的遗物。
当他的手掌触碰到青花罐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咯楞”一声,似乎是什么木件碰撞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青花罐忽然晃动了一下,幅度还不小,仿佛药不是那一碰用了极大的力气。药不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掌,青花罐的摆动幅度却更大了。短短一秒钟后,青花罐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离奇倾斜,高台跳水一般,从托架上悄无声息地一头栽下去,脆弱的瓷面和水泥地板狠狠相撞,发出无比清脆的破裂声。
一时之间,青瓷四碎,宛若水花。
在那一瞬间,无论是我、销售员还是两个安保,都呆在原地如同泥塑一般,脑子瞬间停掉了。我们四双眼睛,在远近不同的地方盯着药不是,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药不是也似乎惊呆了,他身子向前倾去,像是在做一个慢动作,先是伸手要抓住摔向地面的青瓷罐,然后他整个人踉跄一下,扑倒在地,高举着双手压在那一地的瓷器碎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