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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3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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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调职到奈藤黑塞尔一周之后认识了索尔;又过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应允了。最初她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研究生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时候她还穿环网时装,研究后毁灭主义音乐理论,阅读《讣告与虚无》以及来自复兴之矢和鲸逖中心最为前卫的杂志,扮出一副老成模样,假装对生活厌倦,故意使用叛逆词句。在那场莫尔主任举办的优等生派对上,当那个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挚的历史系学生将什锦水果洒到她身上的时候,这些表象并没有让她被敬而远之。而人们一听到索尔·温特伯的巴纳口音,看见他购自克罗佛乡绅商店的服饰和胳膊下不经意夹着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独》,立即就会打消初次见面时他身上那种犹太家世传承而来的异域感。

索尔对她是一见钟情。他凝视着那个笑声朗朗、面色红润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注意那昂贵的衣装和做作的中国风长指甲,它们反而凸显了她的人格,令她光芒四射,仿佛灯塔照亮了这名孤独的后辈。在遇见萨莱之前,索尔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洒在她衣服前襟开始,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结为连理,他的生命将永远不会完整。

索尔在学院的任职公告发布后一周,他们结婚了。他们选择去茂伊约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过远距传输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内他们租用了一座移动小岛,驾着它独自在赤道群岛的奇景间穿行。索尔永远不会忘记脑海里那些阳光普照、风声劲吹的日子,还有他将永远珍爱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萨莱晚间裸泳后上岸时,头顶中央的群星闪耀,胴体在小岛粼光闪烁的尾波中披钻挂金。

他们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后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尔记得当萨莱疼痛得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他怎样抱着她,抚慰她。是难产。最后,瑞秋·萨拉·温特伯于凌晨两点零一分在克罗佛县医疗中心奇迹般地降生了。

婴儿的降生像一篇严肃的学术课题,闯入了索尔原本唯己独妄的生活,也如巴纳数据网的音乐评论一般,进入了萨莱的职业生涯,但是他俩都不介意。初为人父为人母,生活总是混合着疲惫与欢乐。深夜还不到哺乳时间的时候,索尔会偷偷溜到保育室,看看瑞秋的状况,站在那儿久久凝视这个婴孩。很多时候,他会遇见早已在那里的萨莱,于是他们手挽着手,看着孩子令人惊讶地趴在床上熟睡,小屁股露在外边,小脑袋埋进婴儿床头柔软的垫子。

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不愿意卖弄乖巧讨别人喜欢,因而看起来更可爱,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还不到两标准岁的时候,模样和性格已经令人垂爱——她遗传了母亲的淡棕色头发、红润的脸颊、坦诚的微笑,还有她父亲棕色的大眼睛。朋友们都说这孩子综合了萨拉的敏感和索尔的智慧。他们在学院里的某个儿童心理学家朋友,曾经评论说五岁的瑞秋已经显示出一个真正的天才少年应具有的可贵品质:条理清晰,求知欲旺盛,对他人的同情、热情,以及强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尔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些来自旧地的古老文件,当研读至碧翠丝[4]对但丁·阿基利耶里世界观的影响之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篇文章吸引,它出自一名二十或二十一世纪批评家的手笔:

[4]碧翠丝(Beatrice):但丁所著的《神曲》中的人物,她引领但丁走出炼狱,进入天堂。碧翠丝在现实中确有其人,也正是但丁《神曲》的灵感来源。

她[碧翠丝]本人对他来说依然真实,依然是万物和美丽的化身。她的天性成为他的里程碑——梅尔维尔将会以超于常人的庄严,称之为格林尼治标准……

索尔停下来查阅了格林尼治标准的定义,然后继续读下去。批评家附了一则个人评论:

我深信,我们中的大部分,曾拥有像碧翠丝一样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们天生具有的善良与睿智,让我们在撒谎的时候为谎言羞愧得无地自容。

索尔关掉了显示器,注视着公共广场上方树枝格成的黑色几何图案。

瑞秋并非十全十美。五标准岁的时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个最喜欢的洋娃娃的头发,然后把自己的头发剪得比它们的还短。到七岁的时候,她坚决认为那些待在镇上南边破旧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柜、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说服三个朋友陪同她一起,将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价值好几百马克的食物——分发了出去。

十岁的时候,瑞秋经不住斯塔比·波考维茨的挑唆,试图爬上克罗佛最古老榆树的树顶。在她爬了四十米,还差五米就能到达顶上的时候,一根枝条断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尔当时正在讨论地球首次核裁军时代的道德意义并忙于查阅通信志,听到消息后不打一声招呼就丢下学生,跑过十二个街区直奔医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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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一片肺叶被刺穿,下颚骨折。索尔冲进门的时候,她正飘浮在恢复性营养液中,费力朝母亲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着,张开她缝了许多针的下颚说道:“爸爸,我离树顶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还要更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瑞秋带着得到教师肯定的荣誉从中学毕业,有五个星球上的联合学院和三所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学。她选择了奈藤黑塞尔。

索尔对女儿选择考古学为专业并不意外。关于爱女的最美好记忆之一,便是她两岁时那些漫长的下午,在前门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浑然不觉蜘蛛和骨垢虫的存在,并不时冲进房子去炫耀她发掘出的每一块塑料片和生锈的芬尼。她想知道那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们都长什么样子。

瑞秋在十九标准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学士学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农场打工,并在秋季远距传输离去。她在自由岛的帝国大学就读,当地时间二十八月后,她回家了,色彩瞬时流回了索尔和萨莱的世界。

整整两周里,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龄大她一倍的人还令人放心——休养生息,享受着家里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后,她在校园里漫步时,向父亲问起了关于他血脉的一些细节:“爸爸,你还觉得自己是个犹太人吗?”

索尔惊于此问,伸手拨划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犹太人?嗯,我想是的。不过这个词已经失去原来的意味了。”

“那我是犹太人吗?”瑞秋问。她的双颊在稀薄的暮色中微微发光。

“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索尔说,“反正旧地不在了,它也没什么意义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子,你会给我行割礼吗?”

索尔笑起来,他被这个问题逗乐了,又有点难堪。

“我说真的。”瑞秋道。

索尔扶正眼镜:“我想应该会吧,孩子。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去过巴萨德犹太教会堂吗?”

“自从我受了成人礼之后,就再没去过了。”索尔说道。他回想起五十年前的情景,当时父亲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轻,将全家载至首都参加这项仪式。

“爸爸,为什么现在的犹太人觉得那些事情……没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尔张开双臂——他的双手结实有力,看起来不像是学者,倒像是双石匠的手:“真是个好问题,瑞秋。可能是因为太多的梦想破灭了。以色列已经不复存在。新圣殿存在的时间太短,远不及从前那两座。上帝以同样的手法再次毁灭了地球,从而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又让犹太人漂泊离散……永生永世。”

“可是有些地方的犹太人依然保留着民族性和宗教性。”他的女儿坚持道。

“噢,的确是这样。在希伯伦和中央广场一些与世隔绝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体……哈希德派、东正教派、哈斯摩尼,不过都是些名字……他们实际上都……失去了宗教意义,弄得花里胡哨……仅是为了迎合游人的兴趣而已。”

“就跟主题公园似的?”

“对。”

“明天能带我去伯特利神庙[5]吗?我能借到卡其的驷挝。”

[5]伯特利(Beth-el):《圣经·创世纪》中,雅各遇见神的地方。

“不必,”索尔说,“我们可以乘坐学院的班机。”他顿了顿。“行,”他最后说道,“明天我会带你去犹太教会堂。”

古老的榆树下,夜色正逐渐聚拢。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宽阔的巷道一直通向他们的家门。

“爸爸,”瑞秋说,“有一个问题,自打我两岁起,我都问过你一百万次了。你相信上帝吗?”

索尔没有笑。除了他给出过一百万次的答案以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希望有一天我会。”他回答。

瑞秋学业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外星及大流亡前期的文明遗迹。在三个标准年里,索尔和萨莱偶尔会收到邻近但不在环网内的那些奇异星球上传来的超光信息,而后发信人会前来拜访。他们都知道女儿为毕业论文进行的实地考察工作将会带她到环网之外,到达偏地,而时间债会逐渐吞噬掉滞留在彼地的人的生命或回忆。

“海伯利安到底在哪里?”在瑞秋即将出行前的最后一次假期中,萨莱问,“它听起来就像某种新型家用产品的商标。”

“那是个伟大的地方,妈妈。除了阿马加斯特以外,就数那里的非人类文明遗迹最多了。”

“那你们干吗不去阿马加斯特?”萨莱问,“从环网出发只消几个月就能到达。为什么要去一个次等的地方呢?”

“海伯利安还没有开发成为大型游览胜地,”瑞秋说,“尽管这个麻烦已经出现些苗头了,现在的有钱人都更愿意到网外去旅行。”

索尔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你是要去迷宫,还是那个叫作光阴冢的文明遗迹?”

“去光阴冢,爸爸。我将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博士共事,关于光阴冢,没人知道得比他更多。”

“它们不会有危险吧?”索尔尽他所能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但是声调却变得尖锐起来。

瑞秋笑了:“因为那个关于伯劳的传说吗?不可能。近两个标准世纪以来,还没人遇到过那个传说中的麻烦呢。”

“但我见过一些文件,记录那里在第二波殖民潮时的动乱……”索尔开口道。

“我也见过,爸爸。但是那些人压根不知道有种巨型石鳗会跑到沙漠里觅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是被这些动物给吃了,于是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还有,现在那种石鳗都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飞船不会在那儿着陆,”索尔继续劝解道,“你得乘船渡过草之海到光阴冢去,要不然得徒步走到那里,再不然就是些别的整死人的方法。”

瑞秋笑了:“在以前,人们低估了逆熵场的效用,所以在其中飞行时经常发生事故。不过现在也提供汽艇服务了。他们还有一个大客栈,叫作时间要塞,建在山脉北缘,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旅游观光者下榻。”

“你们也会在那里歇脚吗?”萨莱问。

“会住段时间吧。那肯定会让我兴奋死的,妈妈。”

“我倒巴不得没这么令人兴奋。”萨莱说,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几周冰冻沉眠时间——索尔发现,这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思念女儿。尽管同以前一样无法和她联系,但之前毕竟她是在网内忙于研究。一想到她以比光速还快的速度飞离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应人造量子茧中,一种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隐隐涌上心头。

他们依旧很忙。萨莱停止了自己的评论生涯,将更多时间致力于本地的环境问题。而对于索尔来说,这个时期则是他一生中事业接近巅峰的时段。他的第二和第三本书相继出版,其中,第二本书《道德转折点》引起了轰动,不时有人邀请他参加环网各地举办的会议及研讨会。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有些地方是和萨莱一起去的。尽管他们心里都很喜欢旅行,但在实际经历中总会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同的重力。陌生太阳发出的光芒很快就暗淡下去,索尔觉得多数时间里还不如在家为下一部书做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参与会议的话,就通过学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参与好了。

瑞秋离家科考近五年之时,索尔做了一个梦,而他的生命即将从此改变。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宏伟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红杉树一般粗细,辽远的天花板望不到顶,从中射下束束红色光线,就像坚实的箭矢一般。他不时瞥见左右的黑暗中,远远地有些东西。有次看见的是一双石腿,好像巨大的建筑一般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发现一只水晶圣甲虫在他头顶上方遥远的空中盘旋,体内放射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