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4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6日Ctrl+D 收藏本站
最终索尔停下来歇息。他听见遥远的身后传来大火燃烧的声息,整个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两个深红的椭圆正熠熠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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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忽然一个宏大的声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在梦里,索尔站起身来说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而那两个红色球体就像血红色的月亮悬挂在晦暗的平原上,当他再次停下来歇息,那个宏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耸耸肩,抖掉那压迫人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对着黑暗说道:“你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到了……我告诉你,‘没门’。”
索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的意识一方面感受着这个讽刺的剧情,另一方面却只是想要醒来。但是情况急转,他猛然发现自己正从一个低矮的阳台往下望,瑞秋正赤裸着躺在下面一间屋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整个场面被红色的双球照亮。索尔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手里有一把长弯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在索尔听起来,它像极了某些头脑浅薄的三流全息电影导演处理出的上帝的声音:
“索尔!你得好好听着。人类的未来系于你对此事的顺从。你必须带上你的女儿,你钟爱的女儿瑞秋,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因为整个梦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胆寒,他转过身,把刀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过头去找自己的女儿,整个场景都消失了。红色的球体距离头顶特别近,现在索尔看清它们是两颗千面宝石,每一颗都大得像是个小行星。
响彻天际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何?你有机会选择,索尔·温特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索尔笑着醒了,同时也被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犹太法典》和《旧约全书》都不过是一个纵贯古今、冗长杂乱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尔反复做这个梦的那段时间,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进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学家和六名物理学家组成的小组发现,时间要塞虽然迷人但是太过拥挤,那里满是观光客和自称的伯劳教朝圣者,于是,第一个月他们每日往返于工作地与酒店,从第二个月起,他们在死寂之城和光阴冢所在的小峡谷之间搭建了永久帐篷。
小组中的一半人手负责挖掘这座未完工之城里较新的文明遗迹,瑞秋则在两名同事的帮助下,为光阴冢的各个细节制定详细的目录。物理学家们已经完成了对逆熵场的研究,正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来标注那些所谓的时间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作狮身人面像的建筑上,尽管那块石头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狮子。说不定最初雕刻的东西根本不是生物,虽然这块巨型石雕头顶上光滑的线纹看起来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线,连绵弯曲的附加物又会让每个人都联想到翅膀。狮身人面像不像其他的葬墓开阔且容易勘察,它是一大团以狭窄甬道连接起来的蜂窝形巨石块,其中有一些密闭得滴水不漏,另一些又开阔得跟体育场那么大,但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无法找到出口,只能回到原点。没有地穴、藏宝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画或者密道,只有迷宫般的走廊在渗水的石头之间蜿蜒。
瑞秋和她的爱人美利欧·阿朗德淄开始着手绘制狮身人面像的地图,他们所用的方法自从在二十世纪埃及金字塔的勘测中被首次使用以来,已经沿用至少七百年。他们在狮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灵敏的“辐射及宇宙射线探测仪”,频度调整到最低,以此来记录拱顶巨石中运动粒子的到达时间以及偏向模式,从而观察是否有深层显象雷达无法显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为时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极其关心这种研究对光阴冢可能造成的损坏,瑞秋和美利欧不得不每天半夜出发去遗址,步行半个小时,然后爬过装备好蓝色荧光球的走廊迷宫。在那儿,他们可以坐在数万吨重的石头底下,整晚观测各种仪器,聆听耳机中传来的咻咻声,那种声音代表垂死的星辰腹中新粒子的诞生。
时间潮汐对狮身人面像所起作用不大。在整个墓葬群中,它似乎被逆熵场覆盖得最少,只有时间潮汐大量涌来的时候才会对人产生威胁,物理学家已经细致地列出了时刻表。高潮出现在十点整,仅二十分钟后,就会向距离南部五百米的翡翠茔退去。为了确保安全,观光者必须在九点整之前就离开整座遗址,到十二点整之后才可以靠近狮身人面像。物理学小组在各个葬墓之间的小径和走道的各个点上都放置了时热传感器,既可以向观测者发出警报,告知他们时间流产生异常,也可以提醒游人。
瑞秋在海伯利安的研究还剩下三个星期,这一天,她在半夜醒来,没有叫上熟睡的爱人,独自从营地驾了一辆地面效应吉普车到墓群。她和美利欧一致同意,每晚两人一起去观测那些仪器实非明智之举,所以现在他们轮流值班,一人在遗址工作,另一人校勘数据,为最后的项目作准备——翡翠茔和方尖石塔之间沙丘的雷达测图。
夜晚凉爽而美丽。满天的繁星在地平线两端延伸,数量足有瑞秋从小到大在巴纳之域所见过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头吹来阵阵强风,低矮的沙丘发出轻微的声响,随风游移。
瑞秋发现遗址的灯光依然亮着。物理学小组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正把设备装上吉普车。她同他们聊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驱车离开,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带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钟,进入了狮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对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经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为逆熵场的作用,追溯建筑材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有通过对峡谷的侵蚀以及周遭环境的其他特点的分析,才能够推断出墓群已经至少有五十万年的历史。感觉上,修造光阴冢的建筑师应该属于人类的一支,尽管整座建筑中,除了总体规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证据。当然从狮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它们中的一些形态和大小都完全符合人类标准,但沿着它走过几米后,这同一条走廊就可能缩小成一个管道,跟下水道一样的大小,然后又变成一个比自然洞穴还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峋。门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边形,不过将它们称作门口也有些牵强,因为穿过它们也并不能到达任何屋室。
还剩下最后二十米,瑞秋将背包滑到前头,继而沿一条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荧光球的冷光在岩石和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惨淡而缺乏生气的幽蓝之光。她终于到达了“地下室”,那里看起来就像人类杂物和臭味的避难所。几把折叠式座椅填满了这个小空间的中心,而探测器、示波器,还有其他一些随身用具沿着靠在北墙的狭窄工作台摆成一排。对面锯木架上的一块木板上放着咖啡杯、一块棋盘、一个吃了一半的甜甜圈、两本平装书,还有一个穿着草裙的塑料玩具,有点像是狗。
瑞秋走了进去,将咖啡加热器放到玩具旁边,然后检查了宇宙射线探测器。数据看起来没有变化,没有发现隐匿的房间或走道,只有几个躲过了深层雷达的壁龛。明早,美利欧和思德藩将会启用深度探针,植入成像单纤维,进行空气采样,然后运用微操作器进行深度挖掘。迄今为止探测过的十多个壁龛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营地里流传起一个玩笑,下一个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洞里,将会藏有微型石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欧说的——“巴掌大的图坦卡蒙[6]”。
[6]图坦卡蒙(Tutankhamen):公元前1300年左右死去的埃及第十八王朝少年幼王。他的陵墓于1922年被霍华德·卡特发现时几乎完好无损。
出于习惯,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试了试通信连接。没有反应。四十米厚的石头屏蔽了信号。他们曾经讨论过是否要从地穴接一条电话线出地表,但一来这个问题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二来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没有把讨论付诸现实。瑞秋调整了通信志上的输入频道,监视检测仪数据,然后重新坐下准备度过这个冗长寂寥的夜晚。
关于旧地法老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基奥普斯[7]吧?他准备为自己修建大型金字塔,并同意把自己的墓室深埋在金字塔下方的中心,从此,他长年经受失眠的困扰,想着那些即将永远悬在头顶的数吨重巨石,陷入一阵幽闭恐惧。最终法老下旨将墓室重新定位在距离大金字塔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完全不合礼数。瑞秋能够理解国王的处境。她祝愿他——不管他在哪里——能够安息。
[7]基奥普斯(Cheops):即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代国王胡夫,因下令建造吉萨的大金字塔而著名。
凌晨两点十五分,瑞秋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地叫了起来,探测器也发出尖叫,她腾地跳起身。传感器显示,狮身人面像里突然间冒出了十多间新房间,有些甚至比整座建筑物的体积还要庞大。瑞秋飞快敲击显示屏,密切观测着空气中所显示出的迷离模型,它们正不断变化。廊道的图表互相盘绕扭曲,就像旋转的莫比斯环。外部传感器显示上层建筑同样扭曲变形,像风中的化纤折曲带——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现了某种多重故障,在她重校仪器的过程中,也没忘通过语音将数据和自己的想法输入通信志。然后,好几件事一起发生了。
她听见头顶上方走廊里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的显示仪都同时黑屏了。
在迷宫般的走廊某处,一个时间潮汐警报突然响起。
所有的灯熄灭了。
最后这件事不合常理。仪器包里放有他们自己的电力供应系统,就算在经受核攻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发亮。他们在地下室使用的灯也装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电池。廊道里的荧光球属于生物荧光,根本无须电源。
然而,灯光全部熄灭了。瑞秋从连衣制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电,打开开关。没有反应。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惧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紧攥着她的心。她无法呼吸。她力图让自己不要乱动,不要去听那些声音,只管等着恐慌自行消退。十秒过后,恐惧渐渐退却,她不再大口喘气,呼吸逐渐平稳,然后她摸索到仪器,对着它们一阵猛敲。没有反应。她举起通信志,拨弄着触显。没有反应……按理说不可能,这电晶体制成的东西本来就刀枪不入,电池也高能强效。可是,不管怎样都没有反应。
瑞秋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她仍旧努力和恐慌搏斗,开始摸索着走向唯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过迷宫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等等。狮身人面像迷宫中本来有古灯,不过研究队拴上了荧光球。它们是被拴上的!有一条贝纶绳一路连接着它们直到地表。
好样的。瑞秋摸索着绳子,朝出口走去,感受着指下冰冷的石头。以前也是这么冷么?
前方传来某种清脆的声音,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正一路刮擦着进口竖井壁,正往下降。
“美利欧?”瑞秋向黑暗中唤道,“谭雅?库特?”
刮擦声听起来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个仪器和一把椅子。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
房顶变低了。坚固的石块,五米见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时候滑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现在墙壁当中。瑞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双手在身前挥舞,仿佛一个盲人。她被折叠椅绊了一下,摸到工作台,顺着它走到了远处的墙壁,洞顶逐渐下压,她感觉走廊的升降机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缩回了手指,再过一秒就会被切掉。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台示波器刮擦着洞顶,直到它底下的桌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最终分崩离析。瑞秋哆哆嗦嗦,头一回绝望地颤抖起来。传来一阵金属的摩擦音——又像极了呼吸声——离她不到一米远。她又开始后退,滑过一片突然间撒满了仪器碎片的地板。呼吸声越来越响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无比的东西握紧了她的手腕。
瑞秋终于尖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