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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9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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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是哪儿?”

“旧地。”

我们继续走着。乔尼指着另一堆遗迹。“那是会议广场,”我们走下长长的阶梯,他说,“前面是西班牙广场,我们将在那儿过夜。”

“旧地,”我说,二十分钟来我首次开口评论,“难道我们是在时间旅行吗?”

“不可能,拉米亚女士。”

“那,难道这是个主题公园?”

乔尼大笑。笑声很好听,很自然,很悠闲。“也许吧。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作用。这是个……模拟星球。”

“模拟星球,”我眯着眼睛望着红色的落日,现在太阳还没有从狭窄的街道上消失,“这看上去好像是我见过的旧地全息像。即使我没去过那儿,感觉上也没错。”

“的确很像。”

“那这是在哪里呢?我是说,哪颗恒星?”

“是在武仙座星团,”乔尼说,“我不知道具体编号。”

我没有重复他的话,但是我停下了脚步,坐在台阶上。由于有了霍金驱动器,人类探索并拓殖了相距数千光年的世界,并用远距传输器将它们连接了起来。但是没人试图去探索爆炸的恒星。我们也几乎没有爬出一条旋臂的摇篮。武仙座星团。

“为什么内核要在武仙座星团建立罗马的复制品呢?”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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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尼坐在我边上。我们抬着头,望着一大群鸽子轰然飞过,在屋顶上盘旋。“我不知道,拉米亚女士。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至少是部分不知道,因为我以前对它们从来不感兴趣。”

“布劳恩。”我说。

“什么?”

“叫我布劳恩。”

乔尼笑了,他侧过头:“谢谢,布劳恩。不过有一件事,我相信,被复制的不单单是罗马,而是整个旧地。”

我坐在那儿,双手撑在晒得暖暖的石头台阶上:“整个旧地?它所有的……大陆和城市吗?”

“我想是的。我只待过意大利和英国,除了曾经在两个城市间乘船旅行过,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但我相信这个模拟星球极其完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

乔尼慢慢地点着头:“也许正是真相。我们为什么不到里面去?边吃边谈。也许,这里面还牵涉到谁想杀了我,以及为什么要杀我。”

“里面”,是大理石阶梯底部一幢大房子的一间套间。窗外,是乔尼所谓的“广场”,我可以顺着阶梯看上去,望见上面一幢巨大的黄褐色教堂,眼睛再扫到下面的广场上,船形的喷泉正喷射着水花,洒进寂静的黑夜。乔尼说,设计这个喷泉的人叫伯尔尼尼,但这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房间很小,但天花板很高,里面摆着一些家具,虽说简陋,但是雕刻得极为精巧,这些家具出自什么年代,我已经无从考证。看情形,这里似乎没有电,也没有现代器具。我在门口对着房子说话,在套间的楼上再次说话,但房子没有任何回应。暮色降临在广场上,降临在高窗外的城市上,仅有的灯火来自煤气街灯,或者是某些更为原始的可燃物。

“这肯定取材于旧地的历史。”我摸着厚厚的枕头。然后,我抬起头,恍然大悟。“济慈死于意大利。是……十九还是二十世纪的早期。现在……就是那时。”

“对。十九世纪早期,确切地讲,是一八二一年。”

“难道整个世界是个博物馆?”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时代。一切取决于它们搞这些模拟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那儿乱七八糟地挤着一堆家具,我坐在窗边的一张雕刻得很奇怪的躺椅上。金色的朦胧夜光仍然点缀着阶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顶,盘旋纷飞的白鸽映衬在蓝色的天穹下。“在这个伪造的旧地上,是不是生活着数百万人……嗯……赛伯人?”

“我觉得没有,”乔尼说,“住在这里的人的数量,只是这独特的模拟计划所必需的人数。”他看见我仍然不明就里,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就是在这里醒来的,当时我身边有模拟的赛伯人,包括约瑟夫·赛文、克拉克医生、房东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轻的中尉埃尔顿以及其他几个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广场对面饭馆以前一直给我们送食物的老板、过路人,就像这类人。顶多也不过二十人。”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回收了。就像留着辫子的那个人。”

“‘辫子’……”我立刻朝乔尼凝视过去,目光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他是赛伯人?”

“毫无疑问。你跟我提到了他自毁的情形,如果我必须清除自己,也会用这种方式。”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我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闻了:“那么,要杀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喽。”

“似乎如此。”

“为什么?”

乔尼向我比划着:“可能是为了抹掉我的某些记忆,让它跟我的赛伯体一起归西。那些记忆应该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工智能……或者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统瘫痪,就能把这些事情毁掉。”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脚步。现在,黑暗真的沉淀下来了。屋内有灯,但是乔尼没有把它们点上,而我,也挺喜欢这种朦胧的意境。有了这种朦胧,我满耳听到的虚幻之物显得更加虚幻。我朝卧室看去。西边的窗户接纳了最后一丝光线,铺盖发出苍白之光。“你就是死在了这里。”我说。

“是他,”乔尼说,“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记忆。”

“是忘了大半的梦。其中还有差异。”

“但你知道他的确切感受。”

“我只记得设计师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说说。”

“什么?”乔尼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很苍白,而他的短短的卷发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么样的。重生又是什么样的。”

乔尼开始跟我说,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韵律,真是好听极了,有时候,他会不小心漏出几句古语,古老得我都听不明白,但是比起我们今日说的杂七杂八的语言,那些字眼听上去更为美妙。

他告诉了我,当一个诗人迷上了完美主义,对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评还要苛刻时,他是怎么样的。这些批评是恶毒的,他的作品被摒弃,被嘲笑,被说成是模仿品、愚蠢的东西。他太穷了,没钱娶自己深爱着的女人,他还把仅剩的一点钱借给了身在美国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穷困潦倒了……然后,他终于羽化成蝶,展现出璀璨的诗人才华,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已经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经掠走了他母亲和他弟弟汤姆的生命。他背井离乡,被送到了意大利,据说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然而他自始至终晓得,这意味着他在二十六岁时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谈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迹之时,他实在是痛苦得不敢打开看看;他谈起年轻画家约瑟夫·赛文的忠诚,这人被“朋友们”选出来作为济慈的旅行伙伴,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却在最后时刻抛弃了这位诗人,他谈起赛文如何照顾这个垂死之人,如何在他弥留的最后几天里陪伴着他。他谈起那晚的咳血,谈起克拉克医生给他放血,嘱咐要他“锻炼和呼吸些新鲜空气”,他谈起最终对于宗教和自身的绝望,导致济慈要求把他碑石的墓志铭刻成“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从下面传来仅有的昏暗之光,勾勒出高窗的形状。乔尼的声音仿佛浮在了带着黑夜气息的空气中。他谈起从死亡中醒了过来,躺在死时的床上,忠诚的赛文和克拉克医生仍在身边,还谈起他如何记起自己就是诗人约翰·济慈,就好像从一个很快消失的梦中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但又一直觉得,自己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谈起这继续下去的幻象,他返回英国,和不再是芬妮的芬妮重聚,以及因此导致的精神崩溃。他谈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写诗的才能,谈起他越来越远离那些赛伯人伪装的冒名顶替者,谈起他的逃避,以某种类似于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作为逃避,其中夹杂着“幻觉”,他自己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幻觉”,对一个十九世纪的诗人来说,技术内核几乎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还谈起幻觉的最终崩溃,以及“济慈计划”最终的荒废。

“事实上,”他说,“整个邪恶的哑谜让我想到了我写过……他写过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话,那是他患病前写给弟弟乔治的。济慈写道:

有没有高级生命以优美为乐?就像我喜欢看见白鼬的警觉和小鹿的不安,尽管我的这些想法中充满了直觉。虽然街上的口角让我憎恶,但是其中显现出来的劲头是优美的。在高级生命看来,我们的推理或许带着同样的色彩——虽然错误百出,但是它们是优美的——这就是诗所包含的特别的东西。”

“你觉得……济慈计划……是邪恶的?”我问。

“我想,任何骗人的东西都是邪恶的。”

“也许,你还是很像约翰·济慈的,虽然你不愿承认。”

“不。诗人的才能业已不再,我不是他,甚至在最详细的幻觉中也不是。”

我注视着黑屋子中那黑色的形体轮廓。“人工智能知道我们在这儿吗?”

“很可能知道,几乎可以肯定。我去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技术内核无法追踪的。但是,我们要摆脱的是环网当局和流氓团伙,不是吗?”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是某个家伙……嗯……是某个智能,是技术内核里的智能想要袭击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对,但是只是在环网。内核中发生这样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

街上传来什么声音。是鸽子,我想。又或许是风卷着垃圾,吹过了鹅卵石。我说:“技术内核对我牵涉到里头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

“当然,这计划应该是个秘密。”

“这是……他们觉得和人类完全无关的事情。”

我摇摇头,这动作在黑暗里实在没啥必要。“重建旧地……又在这重建世界上重建了……多少……人类的人格啊……成为了赛伯人……人工智能残杀人工智能……和人类无关!”我大笑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笑声,“真他妈要命,乔尼。”

“几乎肯定。”

我走到窗前,不去管黑街下面谁会看到我,我摸索着掏出一盒烟。中午在雪流中追逐的过程中,它们被浸湿了,但是我还是点着了一支。“乔尼,早些时候你说这个旧地的模拟极其完整,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然后你好像说了‘也许那正是真相’,这是句俏皮话,还是另有含义?”

“我的意思是说,这也许正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解释解释。”

乔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我不太明白济慈计划的确切目的,也不知道其他旧地模拟物的目的,但是我怀疑这是技术内核某个计划的一部分,说起这个计划,要追溯到至少七百标准世纪前,那是一个实现终级智能的计划。”

“终极智能。”我边说,边吐了口烟。“嗯。那么,技术内核是打算要……干什么?……要创造上帝吗?”

“对。”

“为什么?”

“布劳恩,这里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就好像,为什么人类在这一万代人以来,要通过上帝的那无数化身来搜寻他。但是对内核来说,他们的兴趣更多是要寻求更高效和更可靠的方式来掌控……各种变数。”

“但技术内核可以动用自身,动用两百个世界上的万方数据网。”

“虽然如此,他们的预言能力还是……有缺陷的。”

我把烟扔出窗外,看着余烬落入黑夜。微风突然变得很冷,我抱着双臂:“这一切……旧地,重建计划,赛伯人……这一切跟创造终极智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布劳恩。八个标准世纪前,第一次信息时代之初,一个名叫诺伯特·维纳[9]的人写过一段话:‘上帝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任何创造者,即使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人类曾经跟他们早期的人工智能不得要领地玩过,内核则通过重建计划全力追求。也许终极智能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了,所有这些遗物都只是终极创造物或者创造者模拟出来的。这个终极智能,这个人格的动机是内核远远无法理解的,就好像人类无法理解内核一样。”

[9]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1894-1964):美国数学家,建立了控制论这一领域。

我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走动,却不小心把膝盖撞在了矮桌上,我停了下来,站住了。“所有这些都没有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想杀你。”我说。

“对,没有。”乔尼站起身,他走到远处的墙边。一根火柴舞动着,他点了支蜡烛。我们的影子摇曳在墙上,摇曳在天花板上。

乔尼向我走近,温柔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柔和的灯光给他的卷发和睫毛涂上了黄色的亮彩,在他高高的颧骨和结实的下巴上抹上了亮色。“你怎么这么强壮?”他问。

我盯着他。他的脸靠近我的脸,距离仅仅几寸。我们一样高。“放开。”我说。

他没放开,反而靠了过来,吻了我。他的嘴唇柔软、温存,那一吻仿佛持续了天长地久。他是机器,我想。表面是人,背后是机器。我闭上双眼。他温柔的手摸到了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脑后。

“听我……”我俩分开后那片刻时间,我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