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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 3

[美]丹·西蒙斯2018年11月0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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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坐在黄金宝座中的男孩感叹道,脸上容光焕发,似乎有人说起了一个让他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但并非所有的佛教徒都相信转世之说。暂且不管他们迁徙到天山后,佛学理论在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在这之前,也并非所有的佛教教派都接受重生的概念。我们知道,佛陀不愿意和他的弟子谈论是否有来生这样一件事。这个问题和佛道无关,”他说,“禁锢在个人存在[2]的枷锁中,不可能得到回答。先生们,多数佛教教派,都可以进行深入的探索和体会,并当成悟道工具所使用,而不会堕入鬼神的概念下。”

[2]佛教哲学中,将个人的存在归结为“五蕴”,由色、受、想、行、识五要素构成。五蕴加在一起,通俗来说叫作“众生”“个人”“我”,其实就是苦(佛教四圣谛:苦、集、灭、道)。但佛教有一个无我论,多数宗教都认为人身上有一个恒常不变的、永久长存的和绝对的实体,但佛法不承认这灵魂、自我或我的存在。

大主教满脸困惑,但穆斯塔法枢机迅即说道:“但是,你们的佛陀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上师,你们的经文中肯定有这一段,如果我说错了,请马上纠正我——‘是有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存在。如果没有了这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则一切生的、长的、因缘和合的就无从解脱[3]。’”

[3]这一段话是对涅槃的概括。

男孩笑容坚定。“没错,的确有这样一句话,阁下。很好。但是,在我们的物理宇宙中,难道没有一些元素,同样受制于我们物理宇宙的法则,它们还不被我们完全了解,却可以描述成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

“上师,就我所知没有。”穆斯塔法枢机说道,口吻友好,“但我不是科学家,只是个可怜的神父。”

男孩没有顾及穆斯塔法的外交手腕,他似乎决意将这话题讨论下去,“穆斯塔法枢机,我先前已经说过,自我们登上这个多山星球后,佛教的形式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如今更大程度上是以禅宗的精髓为核心。旧地有一位伟大的禅宗大师,名叫威廉·布莱克,是位诗人,他曾说过——‘永恒爱恋时间的儿女[4]。’”

 [4]摘自《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穆斯塔法的笑脸没变,因为他没有听懂。

达赖喇嘛的笑容却消失了。男孩的表情虽和蔼,但很严肃。“穆斯塔法枢机,你认为布莱克先生的意思是,没有终点的时间是毫无价值的时间?任何长生不死的人——即使是上帝——也会嫉妒慢时间的儿女?”

枢机点点头,但没有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上师,我不明白上帝为何要嫉妒可怜的凡人。上帝当然不会嫉妒。”

男孩浅淡近无的眉毛竖了起来。“可是,你们的基督上帝,难道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他,当然,必定也拥有嫉妒的能力。”

“啊,上师,这真是个小小的悖论。我承认,我在逻辑辩论和玄学理论上都学术不精。但是,身为枢机主教,从教义问答书和我自己的灵魂深处,我知道上帝是不会嫉妒的……尤其不会嫉妒他的这些带有瑕疵的子民。”

“带有瑕疵?”男孩问。

穆斯塔法枢机高傲地笑了,声音就像是一名博学的神父在向孩子布道。“人类有瑕疵,因为他们会犯下诸多罪孽,”他轻声说,“我主不会嫉妒这些罪孽深重的人。”

达赖喇嘛微微点了点头。“有一位禅宗大师,名叫一休,他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三世犯之孽,

随我灭而灭。”[5]

[5]一休在1457年写了一篇作品《一休骸骨》,借一个关于骸骨的梦,来说明他的信念,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壮丽辉煌,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幻象而已。人,只不过是副骸骨,外面披上五颜六色的皮,男女相爱,只见色相罢了。一旦停止了呼吸,肉体腐败,颜色尽失,爱欲也就消失了。你再也分辨不出谁生前有钱有势,谁又是贫穷低贱了。

穆斯塔法静候了片刻,但达赖喇嘛没有再念下去,于是他问道:“上师,他说的三世是指哪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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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太空旅行发展出来之前的诗句,”男孩在垫子上稍稍动了动身子,“三世是指过去、现在、未来。”

“很好。”这位宗教法庭的枢机说道。在他身后,助手法雷尔神父正盯着男孩,目光冷淡,似乎带着厌恶。“但是,上师,我们天主教徒认为,这一罪孽,或者说罪孽的后果,或是罪孽的责任,并不会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终结。”

“确实,”男孩微笑道,“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何要用那十字形生物延长自己的生命。”他说,“在我们看来,人死之后,所有罪孽都被洗清。而你们认为会有最后的审判。那么,为什么要推迟这一审判?”

“在我们看来,十字形是我主耶稣基督赐予的圣礼,”穆斯塔法枢机和声说道,“为了免除我们的罪孽,我们的救世主将自己牺牲在十字架上,让我们有了选择在天堂中永生的机会,这是审判的第一次推迟。十字形是救主赐予的另一件礼物,这或许是为了给我们充足的时间,在最后的审判前将一切都收拾好。”

“啊,没错,”男孩叹了口气,“不过,或许一休是想说,这世上并没有罪人,也没有罪孽,‘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千真万确,上师。”穆斯塔法枢机打断了达赖喇嘛的话,仿佛在表扬一名迟钝的初学者。总管事、管事,以及高台周围的其他人,都对这一粗鲁的打断大惊失色。“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而属于我主基督……为了侍奉祂,侍奉圣母教会。”

“……不属于我们,而属于宇宙,”男孩继续道,“我们的功业——不管是善是恶——也都为宇宙所有。”

穆斯塔法枢机皱皱眉。“上师,说得很妙,但或许太抽象了。没有上帝,这个宇宙只能是一台机器……没有思想,没有关爱,没有感觉。”

“为何?”男孩问。

“恕在下愚钝,您说什么,上师?”

“若没有你们所定义的那个上帝,宇宙为何一定没有思想,没有关爱,没有感觉?”男孩轻声道,闭上了双眼:

晨露散去归为无,

此生此世谁能留。

穆斯塔法枢机竖起手指,触摸着嘴唇,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完败于达赖喇嘛的问题。“妙极,上师。又是一休?”

达赖喇嘛眉开眼笑。“不,是我。是我失眠时写的一首禅意小诗。”

几位神父都吃吃地笑了起来。而尼弥斯魔头仍旧紧紧盯着伊妮娅。

穆斯塔法枢机转身看着我的小朋友。“阿难女士,”他说,“你对这些沉重的话题有何感想?”起初我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讲话,但紧接着我便记起达赖喇嘛介绍伊妮娅时用的名字:阿难,佛陀的大弟子。

“我也知道一休的一首小诗,能表达我的想法。”她说:

水上书字虚亦幻,

难比念佛问来生。

布雷克大主教清清嗓子,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女士,看来意思清楚得很。你觉得上帝不会回答我们的祷告。”

伊妮娅摇摇头。“阁下,我认为一休想说的有两层意思。首先,佛陀不会帮助我们,也就是说,这不是他的工作。其次,规划来生是愚蠢的,因为就本性而言,我们不受时间影响,永恒,不生,不死,无所不能。”

大主教衣领上部的脖子和脸庞顿时涨得通红。“阿难女士,这些词只能用来形容上帝。”他感觉到穆斯塔法枢机正在朝他瞪视,终于记起了自己此行外交员的身份。“或者说,这是我们的信仰。”他唯唯诺诺地加上一句,“阿难女士,你这么年轻,而且是名建筑师,看上去却非常了解禅宗和禅诗。”

穆斯塔法枢机吃吃地笑了起来,显然试图让语气放轻松。“这位一休还有没有别的有关这方面的诗?”

伊妮娅点点头:

众曰:生独来,死亦独去。

吾谓此皆幻象,听吾之教,

无来,无去!

“很妙的把戏。”穆斯塔法枢机装出一副很快活的表情。

达赖喇嘛倾身向前。“一休教我们的是,我们这一生,至少会有一些时间,可以生活在一个永恒、无限的世界中,那里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来、没有去。”男孩柔声说道,“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我们和所爱的人相隔,没有时间的分隔,没有空间的阻隔,没有玻璃墙阻碍我们的体验和情感。”

穆斯塔法枢机瞪着一双眼睛,哑口无言。

“我的朋友……阿难女士……也教了我这些。”男孩又说道。

有那么一小会儿,枢机的脸扭曲了一下,似乎非常鄙夷。他转身看着伊妮娅。“如果这位女士能把这位聪明巫师的把戏教给我……教给我们所有人……我将感到十分荣幸。”他语气尖厉地说道。

“十分乐意。”伊妮娅说道。

拉达曼斯·尼弥斯向伊妮娅走了半步。我将手伸进披风,轻轻地摸到激光手电的开启钮。

总管事用一根包着布料的木杖敲了敲铜锣,于是管事匆匆向前,将我们护送出去。伊妮娅向达赖喇嘛鞠了个躬,我也笨拙地学她的样子鞠了一躬。

接见结束了。

在巨大的宴会大厅中,我挽起伊妮娅的手,和她翩翩起舞。大厅内,七十二人的管弦乐队演奏着曲子,余音绕梁,来自天山的贵族与淑女、僧侣和大臣,都站在舞池的边缘欣赏我们的舞姿,抑或和着乐曲的律动,围着我们打转。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记得自己和伊妮娅跳了舞,午夜之前坐上随时更新食物的长桌,吃完夜宵又继续跳舞。我记得自己紧握着她的手,在舞池中起舞。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跳过舞——至少是清醒时跳舞——但那晚我的确跳得尽兴,我紧紧拥着伊妮娅,火盆中毕毕剥剥的火把也渐渐变暗,先知在拼花地板上投下天窗的影子。

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年长的宾客都已就寝,包括所有的僧侣、市长和元老政客,除了金刚亥母。管弦乐队每一次奏出方舞舞曲,她就会开怀大笑,一面唱一面打着拍子,穿便鞋的脚在光亮的地板上轻轻叩击。这个巨大的幽暗殿堂内,只剩四五百名坚决留下的司仪神父,而乐队的乐曲也奏得越来越慢,仿佛他们上的音乐发条快要失去动力。

我得承认,要不是伊妮娅——她想跳舞——我肯定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但我们跳起了舞,悠悠地迈着舞步,我的一只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贴在她的背部——手掌透过薄薄的丝舞裙,感受到她的脊柱和肌肉——她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胸部软软地贴在我身上,圆圆的脑袋贴着我的脖子和下巴。她似乎微微有点悲伤,但仍旧充满活力,仍在庆祝。

几小时前,达赖喇嘛的私人接见已经结束,据说上师午夜前就已入睡,但是我们这些人继续庆祝——罗莫顿珠,我们的飞行员朋友,大笑着为每个人倒香槟和麦啤;桑坦,达赖喇嘛的次兄,还一步跳过了积满余灰的火盆;朵穆的卓莫错奇一直很严肃,却突然坐进角落,变成了一位魔术师,耍着各种把戏,喷火、套圈、隔空漂浮;接着,多吉帕姆唱起了一首缓慢悠扬的阿卡贝拉独唱曲,声音如此甜美,即使是到了现在,歌声仍时时萦绕在我的梦中。最后,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了夜空,管弦乐队准备结束晚宴,于是几十人一起唱起了先知之曲。

突然,音乐陡然而止,舞者停住脚步。我和伊妮娅摇摇晃晃地停下舞步,环顾左右。

几个小时以来,都不曾出现圣神宾客的身影,但其中一位——拉达曼斯·尼弥斯——突然就从达赖喇嘛那帷幕壁龛的黑影下走出。她换了身服装,现在穿着一身红色的制服。身边还有两个,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神父,但我立即发现,那两个身影穿着一身黑衣,长得几乎和尼弥斯一模一样。那是一男一女,都穿着黑色的战衣,苍白的额头上都垂着黑色的刘海,眼睛都是琥珀色,毫无活力。

三人组穿过僵立着的舞者,朝我和伊妮娅走来。我本能地站到伊妮娅和那三个魔头之间,但尼弥斯的男同伴和另一个姐妹开始围着我们打转,来到我们两侧。我把伊妮娅紧紧护在身后,但她却站到了我的身旁。

僵立着的舞者默不作声,管弦乐队也噤若寒蝉,就连射过含尘空气的月光似乎也凝固了。

我拿出激光手电,紧握在手里。着黑衣的尼弥斯魔头咧嘴露出一口细牙。就在这时,穆斯塔法枢机从阴影中走出,站到她身后。四个来自圣神的家伙就这么定睛凝视着伊妮娅,在那刹那间,我觉得整个宇宙停止了,舞者们都被冻在了不变的时空之中,音乐就像是冰钟乳,正悬在我们头顶,随时会粉碎而落,但就在这时,我听见人群中的喃喃声——充满恐惧的细语,焦急的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