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 1
水如天儿 2019年02月28日Ctrl+D 收藏本站
南京的秦淮河边,时值除夕,别家买卖歇业的歇业,封箱的封箱,只有这一带红红火火的,比寻常日子更要热闹几分。来燕桥南,有那么一间阁楼里,灯点得幽幽的,河水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再把红光反映到屋子里,就看屋里玻璃水似的一片潋滟,外头河上有人在唱评弹,声音随着水光摇曳,闹中取静,适宜极了。
商细蕊和李天瑶并排躺在罗汉床上。商细蕊盯着莹莹水光,盯得久了,身子像乘在一艘小船里轻轻飘荡着,然而这艘小船也是载不动许多愁。从北平到南京,这一路上他都很低落,本以为出趟门,吃吃喝喝能散开了心,实际上还不如待在程凤台身边,听着他碎碎叨叨说点话。用不着人批评,商细蕊也知道自己幼稚极了,每次遇到真正的挫折,他总要抑郁很久才能释怀,他太容易焦虑了。但是杜七说这正是顶级艺术家的特征,敏感,脆弱,易受伤害,肚子里装着水晶做成的心肝,虽然光华四射,跌一跤也就跌碎了。杜七举了古今中外几个例子给他听,有自杀的,发疯的,割耳朵的。听得商细蕊摸摸自己的耳朵,心里瘆得慌。在梨园行里,顶级的戏子往往也没有好下场。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归的。商细蕊坚信自己是个天才。
商细蕊发呆不高兴。李天瑶一路上像个说相声的那样说学逗唱哄着商细蕊,还是单口相声,哄也哄累了,现在要歇一歇了,在那边捉着窑姐儿的手,纠缠道:“好姐儿,给我口烟抽。”
窑姐儿笑道:“要抽烟去烟馆,我们这里没有的。”
李天瑶又是求饶又是按着窑姐儿咯吱她,窑姐儿缠不过了,从一个暗箱里打开锁,捧出抽大烟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娴熟地给李天瑶烧了一泡。李天瑶解了瘾,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细蕊,给窑姐儿使了个眼色,把烟枪那么一递。窑姐儿立刻柔软无骨地依偎到商细蕊身边,把烟嘴塞进商细蕊嘴里。商细蕊发着呆,冷不丁嘴里就捣进来个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瑶笑道:“这玩意儿比酒还解闷。你试试,抽两口,保准什么烦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
窑姐儿半拉身子都缠了上去,扭腰发嗲,一定要商细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瑶在旁边殷勤劝诱,商细蕊躺迷糊了,也实在是闷极了,居然真的嘬着嘴吸了一口烟,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李天瑶破了商郎的戒,与窑姐儿对望一笑,有那种拉人入伙的调皮快乐。然而商细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烟,一摊手,把烟枪扔给李天瑶:“没感觉,呛死我了!”回头发现窑姐儿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裤裆上慢慢揉着,便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窑姐儿的手,将她拎走,躺那继续孤独地发闷。
李天瑶摇头叹息:“我算知道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了。你说说你,不爱抽大烟,不爱赌钱,不爱嫖妓,你爱什么,你就爱唱个戏。戏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吗?”说着搂过窑姐儿亲了个嘴,道:“人呐,就该多分分心,哪样都爱一点。万一有一样崩了,还有别的指着活。”
商细蕊听着摇摇头:“吃喝嫖赌都试过了,我就爱不了别的。”这么说着,脑海里闪过程凤台的影子,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宣之于口,想了想说:“哦,我是挺喜欢吃的。”
李天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有喜欢的就好办!”说着披衣服起来要带着商细蕊去吃好吃的,商细蕊听见吃,心里总有三分兴头。又想到戏子们为了保养嗓子,大多偏爱淮扬菜,精致太过,滋味不足,在这南方地界上,肯定是吃南方菜无疑了。商细蕊可是大口吃肉的山东汉子,哪吃得惯那些精工细作的鱼虾菜蔬,不由得抱怨道:“这里没有可吃的。”李天瑶一壁走一壁说:“我们上画舫里吃烤羊肉,羊肉爱不爱?船里四面通风,省得烟熏火燎的,还有灯可看——你多穿一点儿,夜里河面上可凉着呢!”李天瑶把要吃的嘱咐了一遍给老鸨,与商细蕊携手下行。为了使姑娘和客人登船方便,免受风雨,香楼之下专门用青砖砌出一间室内码头叫做水门,水门外面一步之遥就是船舷,倒也用心别致。李天瑶忽然道:“商老板稍等我片刻,我去给你师姐打个电话。”李天瑶去了,商细蕊站在水门待着,像待在一件小小的囚室里。因为四壁空空,所以特别能够收音,听见李天瑶在那打电话,颐指气使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喂奶带孩子,少问男人的去向!……嘿!摔孩子?孩子是我一个人养的?没有你的份呀?你不心疼你去摔,把那几个大的都摔了!你怀胎十月不容易,我还不容易吗?……我美着呢!和你商小师弟在一起!还有谁啊?商细蕊啊!……我睡他做什么!我带他来睡女人!逛窑子呢!……爱信不信!”说到这里,李天瑶沉默下来,估计是电话那头骂得很惨,他没有回嘴之力,只好喊道:“商老板!商老板!快来给你师姐说两句!”商细蕊很局促地跑上楼,对着听筒喊了一声崔姐姐,其他一句来不及讲,李天瑶就朝电话里骂:“少他妈的尽说废话!后悔有今天,一早就不该和我斗!搂着孩子好好琢磨去吧你!”说罢就撂了电话,脸上的神色非常畅快,吃饭时胃口也特别的好,独个儿吃了半斤的羊羔肉,喝了半斤的冬酿酒。
李天瑶与商细蕊这一位崔师姐的故事,在一般人听来是很稀奇的。两人不顾商老班主的反对执意结婚,而且婚后崔师姐就封戏了,不知情的总以为他们是夫妻恩爱,感情融洽。事实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天瑶打从第一面见到崔师姐,两人就八字不合,时时犯冲。崔师姐唱的也是生角儿,他们在台上抢风头,抢戏码,可是京戏舞台毕竟是男人的天下,崔师姐争强好胜不让须眉,李天瑶就拿男女之别来贬低羞辱崔师姐。到了台下更加互不相让。两人争风吃醋,从男人抢到女人,李天瑶勾引了崔师姐心爱的姑娘,崔师姐曾扑到某位豪客的床上去打断过李天瑶的鼻梁骨,闹得很不上台面。这当然都是听说的事情,那时候商细蕊还太小了,不懂这些,况且家丑不可外扬,商菊贞也不许人议论。后来崔师姐和李天瑶打赌打输了倒是真的,商细蕊亲眼看到崔师姐双目含泪,当众发誓不再唱戏了。可是李天瑶说你嘴上发了誓,背不住我走了你就唱上了,你要么给我当丫头,要么给我做老婆,我得看着你才放心。崔师姐立刻收起眼泪,指着李天瑶的鼻子说姑奶奶现在就嫁给你,你不娶你就是王八,姑奶奶折腾不死你。
梨园儿女多奇志,这种常人看着匪夷所思的情节,在梨园行里也没有传唱很久,说起来都说是崔师姐脾气太大了,李老板又爱胡闹,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一对荒唐人罢了。商细蕊依稀地对崔师姐印象还行,只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不做富人妾的女戏子。李天瑶嘴里吃着大肉还不歇着,很得意地同商细蕊说自己在家里是怎么整治崔师姐的,使她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商细蕊对这种家长里短一点想法也没有,哼哼哈哈两声,埋头吃肉。不过窑姐儿对这种话题却是很捧场的。她们失去了端端正正做人妇的机会,于是也希望其他人妇和她们殊途同归,一样没有好结果,在那使劲地撺掇李天瑶多说一些。李天瑶喝多了,也说多了,渐渐抖上了威风,商细蕊就更不爱搭理了,被他冷落的窑姐儿此时派上了用场,攥着一双火筷子挨在身边坐着,替商细蕊一片一片翻腾烤肉。正在这一群狗男女其乐融融的时候,就听大门嘭的一声巨响,来人把船踩得往下一沉,冷风倒灌进来,吹熄了两支红烛。简直是三侠五义里侠客一般的出场。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身形气势十分彪悍,如果剪了头发脱去裙钗,看上去和男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到李天瑶面前劈手就给了一个耳刮子。李天瑶被打得糊涂了,迷蒙着定睛一看,火冒三丈:“你个臭娘们儿!反了天了!”他撸起袖子还不待打回去,妇人猛然呵斥一声:“你看我敢不敢?!”说着,居然将婴孩从窗口捧出去腾空悬在河面上!裹孩子的被子掉进水里了,孩子被冷风一吹,伸胳膊蹬腿哭得凄厉,他挣扎得那么厉害,让人担心再过一会儿妇人就要抱不住他了。
商细蕊本来嘴里含着一块肉,一边嚼一边看,看到这里也被震住了。更别说李天瑶。李天瑶膝盖一软,咕咚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来。妇人旗开得胜,把李天瑶脱在地上的皮鞋朝他一踢,命令道:“穿上!”李天瑶四脚朝天穿上了鞋子。妇人接着一抬下巴:“走前头去!回家!”李天瑶就像受到押解的犯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也不敢招呼商细蕊了,因为没有这个脸。妇人把他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迅速把自己的皮毛坎肩脱下来包住啼哭的孩子,对向商细蕊却是和颜悦色的:“十几年没有见面了,细伢子长得这么大了。你在南京多留几天,啊?过年上家来吃饭。”
商细蕊方才躬身喊了她一声崔师姐,心里想,你这么摔孩子打汉子的,我可不敢上你家吃饭去。
李天瑶人去楼空,商细蕊在窑子里一刻也呆不住,自行去旅馆歇下不提。他这趟来南京为的是避避风头散散心,因此谁都没有告诉,行程安排得很秘密很低调。可是李天瑶闹的这一出实在太好笑了,没有两天南京梨园界就传遍了,问起来当时的情景,自然落不下还有一个商老板。商老板远道而来,焉有默默无闻之理?隔了一天,有车子停在旅馆门口来接他,是锦师父派来的人,商细蕊也没敢发犟,就是心里累,锦师父这人矫情,小性儿,知道他不告而来,一会儿不知要怎么发作呢。
果然到了锦师父的宅子里,一座带池塘楼阁的小院,锦师父并不出面,把商细蕊晾了好久。其他做师父的看见徒弟红火起来成了角儿,多少都有点笼络的态度,更别说锦师父并不是商细蕊的嫡亲师父。这种半道相认的师父商细蕊至少有一只手那么多,可见锦师父的确是爱使性子的。商细蕊那个急躁的脾气,喝了两杯茶就不耐烦得在屋子里滴溜溜转悠。门忽然一开,锦师父有请。
锦师父拿得好大的架子,撂着商细蕊干等着,他自行在卧房里睡午觉,这会儿披着衣裳小口抿着参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商细蕊立在房中喊了一声锦师父,像是还在他手下学徒似的。
锦师父仍然垂着眼睛,冷淡地说:“商老板,您别呀,我不敢当你师父了。”他果然矫情上了,仿佛受了多大的气。
商细蕊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也不撒娇也不求饶,看着锦师父穿衣洗漱,坐到镜子前描眉扑粉。他们那一代的男旦有好些个都是这样的风气,日常生活里也要化着妆,佩香囊,穿颜色鲜艳的绸缎褂子。锦师父瞅了一眼粉盒,又瞅了一眼商细蕊,心说这傻小子。商细蕊呆了一呆,这才上前替锦师父化妆。锦师父问他:“我听说你在北平受了委屈,怎么,受了委屈就躲着人了?这么不中用,以后可别说跟我学过戏!”
商细蕊抿抿嘴唇不答话。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几天的工夫,事情就翻山跨海传到南京来了。商细蕊觉得丢人极了,好比心口生了一个疮,根本不愿给人看见。
锦师父脸上敷得了粉,自己提笔朝镜子画眉毛,道:“不就是个老姜头吗!也能把你臊成这样!那天我要是在场,能骂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你信不信?过去你爹还活着那会儿,他走哪儿都是你爹的陪衬,我看就是积年怨恨,存心报复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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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低头把弄锦师父的一只珐琅怀表,哦了一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他是师伯父。”
锦师父把眉笔重重一搁,扭头愤恨地对商细蕊说:“说白了,老姜头称称才有几两重?时至今日,那把老骨头的名声哪还能和你相比。坏就坏在他是你师伯父,传出去,你就是被师门申斥过的人,名不正言不顺,这才叫不好听呢!”商细蕊被说得疼了,神情微微一变:“反正我学戏学得杂,师门多着呢!不在乎这一个!”锦师父怒道:“放屁!那是你商家的嫡亲师门!是你安身立命的正根儿!能和别的一样吗?”商细蕊心里也知道这个理儿,就是不服而已。
锦师父看向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年过半百的人,头发也见白了,脸皮起了褶子,打扮得花红柳绿,难免显出几分怪异。可是在自己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机巧骄纵的锦帛儿,那是能和宁九郎平起平坐的角儿!
锦师父痴恋地望着自己,忽然问道:“这件事,宁老板是怎么说的?”
商细蕊道:“九郎给我打了电话,写了信,叫我只管安心唱戏,其他的不用放在心上。待到时日久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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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梨园行里,顶级的戏子往往也没有好下场。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归的。商细蕊坚信自己是个天才。
其实这里作者已经给暗示了,商老板最后的那个结局不会太好,已经初见悲剧气息了
这里暗示的是商郎后来聋了。可是又给治好了。这部书里的悲剧都是悲一阵子又峰回路转了的。
蕊蕊最后参军了!没有跟二爷离开,虽然一直缺心眼可对有些事蕊蕊他却心里通透明澈,和二爷二奶奶一起,在锦衣玉食中日渐感受褪去风华后与二爷世界的格格不入与无所适从,蕊蕊不可能再是那个意气风发耀眼的商老板,只是一只闯进不属于他的囚笼的金丝雀!宁九郎可以褪去繁华和齐王爷相伴一生,那是因为齐王爷和九郎所属一个国度,爱好兴趣所有一切都相同!而蕊蕊和二爷其实是有很多不同的!在商老板的世界,程凤台可以肝脑涂地伴其左右,可在程凤台的世界,商老板却反倒不可能感受更多二爷的珍视与守候!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形神渐离,绝不是蕊蕊所能忍受的!他成长了也愈发成熟了!虽然依然觉得孤单忧伤,可他已经有足够勇气和信心去面对承受这份孤单和悲伤,也有勇气去守护他想守护的,虽然蕊蕊一直依赖腻着二爷,虽然他自认是梨园天才,可我感受到蕊蕊心中气度绝不会局限于爱情为一生的追寻!而至于天才的宿命,蕊蕊从来就不认命不是吗?他从头至尾都随心所欲改戏词进行创新,达到他心中所想之意境,不会禁锢于固有的东西,也就是预示着即使他自认是天才,但他并不会认命,蕊命由蕊不由天!蕊蕊参加革命是最好也是最适合蕊的结局!至于和二爷,留下美好回忆和对重逢的期盼也许才是更完美!毕竟蕊从来不是程凤台的唯一之爱,相见不如怀念,至少蕊还是程凤台今生唯一的至爱!蕊蕊更在意的也是心吧!所以当初师姐的离弃他会受伤疯狂,因为师姐那是从心舍弃了他!而与二爷分离,他会忧伤会难舍心痛但他不会再受伤疯狂,因为二爷是将他装进心里带着走的!
参军了。亏你想的出来,实在受不了你,你满脑子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天瑶的确对朋友够意思,但是对女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垃圾
这个不一定。只能说他跟崔师姐恩爱的方式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就叫欢喜冤家吧。他对他的女人也很够了,到后来也是为老婆豁出性命了的。
李天瑶就是剧中陈刃香吧?那个可爱又善良又痴情的薄命香香,也是很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