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九章 乡下的一个夜晚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盖兰[1]先生的迪多,富有魅力的素描。
斯特隆姆贝克[2]
[1]盖兰(1774—1833),法国画家,属古典画派。他画的《埃涅阿斯向迪多叙述特洛伊的灾难》陈列在卢浮宫。迪多是希腊神话中迦太基女王,与特洛伊王埃涅阿斯相爱,当众神命埃涅阿斯返回时,她因失望而自杀。[2]斯特隆姆贝克,司汤达1806年至1808年担任拿破仑在德国不伦瑞克的领地的监督。斯特隆姆贝克是司汤达这一期间结交的朋友。
第二天他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时,他的目光显得很古怪。他望着她,就像在观察一个他就要与之决一死战的敌人。这种目光跟头天的目光大不相同,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心慌意乱;她待他多好啊,可是他好像生气了。她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不去注意他的目光。
有德尔维尔夫人在场,于连可以少说话,更多地考虑他脑子里想的事。这一整天,他只做了一件事,这就是阅读那本充满灵感的书,让他的心灵重新获得一次锻炼,来增强自己的勇气。
他把孩子们上课时间缩短了许多;接着,德·雷纳尔夫人的出现使他又集中全副心思来考虑他的荣誉,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在这天晚上同意把手留在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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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落下去,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于连的心跳得异常猛烈。黑夜来临。他怀着如释重负的快乐心情,注意到夜色非常暗。天空布满大块大块的云彩,被热烘烘的风吹送着,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那两个女友一直散步到很晚。她们在这天夜里做的每一件事于连都觉得很奇怪。她们喜欢这种天气;对某些敏感的心灵来说,这种天气似乎可以增加爱的欢乐。
最后大家终于坐了下来,德·雷纳尔夫人坐在于连的旁边,德尔维尔夫人挨着她的好朋友。于连一心想着他试图做的事,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谈话变得毫无生气。
“将来我第一次参加决斗时,也会这样发抖,也会这样感到不幸吗?”于连对自己说;他对自己对别人都太不信任,因此不可能不看到自己的精神状态。
在极度的苦恼中,任何别的危险在他看来都更为可取了。他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见德·雷纳尔夫人突然有什么事,不得不回到屋子里去,不得不离开花园!于连不得不克制自己,他克制自己用的力量太猛,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完全改变了。很快地德·雷纳尔夫人的嗓音也颤抖起来,不过于连没有发觉。职责在和胆怯进行的这场可怕的斗争太痛苦,他不可能注意到自身以外的任何事。城堡的时钟刚敲过九点三刻,他还什么也不敢做。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气愤,他对自己说:“在十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要做我在整个白天一直向自己保证在今天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上楼回到自己屋里去开枪自杀。”
在等待和焦虑中度过最后时刻,于连心情过度紧张,几乎快要发狂了。接着,他头顶上空的时钟敲响十点钟了。这决定命运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的心头回荡,而且仿佛在他胸中引起了一阵肉体上的颤栗。
十点钟的最后一下钟声还在响着,他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于连已经不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虽然他自己很激动,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握着的这只手凉得像冰。他使足了劲把它紧紧地握住,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来,但是最后还是让这只手留在他的手里了。
他的心灵里洋溢着幸福,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爱德·雷纳尔夫人,而是因为可怕的痛苦折磨刚刚结束了。为了不让德尔维尔夫人发觉,他认为自己应该说话;他的嗓音又响亮又坚定。德·雷纳尔夫人的嗓音却相反,听上去她是那么激动,以至于她的好朋友以为她病了,提出回到屋子里面去。于连感觉到危险:“如果德·雷纳尔夫人回到客厅去,我要重新陷入我白天的那种可怕的处境。我握这只手的时间还太短,还不可能看成是我得到了成功。”
在德尔维尔夫人再次建议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于连使劲握紧那只任他握着的手。
德·雷纳尔夫人已经立起来,又重新坐下,有气没力地说:
“我确实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对我有好处。”
这些话证实了于连的幸福;在这时刻他的幸福达到了顶峰。他开始说话,他忘了弄虚作假,那一对朋友听着他说,在她们眼里,他成了世上最可爱的男人。然而在他突然产生的口才里还缺乏一点儿勇气。风已经开始刮起来,他生怕德尔维尔夫人受不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这种大风,会决定一个人先回客厅。那样一来,他将单独跟德·雷纳尔夫人两个人留下来。他几乎是偶然地获得了足够的盲目的勇气,才能采取行动;但是要他跟德·雷纳尔夫人说话,哪怕是说一句最简单的话,他也感到超出自己能力之外。不管她的责备多么轻,他也会被打败,他刚刚获得的胜利也会化为乌有。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这天晚上他那些夸张动听的话博得了德尔维尔夫人的好感。德尔维尔夫人平常总是觉得他笨拙得像个孩子,而且根本谈不上有趣。至于德·雷纳尔夫人,手留在于连的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她任其自然。在当地传说是大胆查理[3]种的这棵大椴树下度过的几小时,对她说来,是一个幸福时刻。风摇着茂密的椴树叶沙沙作响,几滴雨开始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树叶上,她怀着欣喜的心情听着。于连没有注意到一个使他可以完全放下心来的情况:德·雷纳尔夫人不得不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因为她要立起来,帮助她的表姐扶起一个刚被风刮倒在她们脚边的花盆,但是她刚坐下,就几乎毫无困难地又把手交还给他,就好像这桩事在他们中间已经谈妥了似的。
[3]大胆查理(1433—1477),法国勃艮第公爵,是反对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的、由大封建主组成的“公益同盟”的首领,他拥有勃艮第、佛兰德斯、佛朗什-孔泰等地,企图形成一个独立国家。1477年战死在瑞士。
午夜十二点钟的钟声已经敲过很久了;最后必须离开花园,大家分手了。德·雷纳尔夫人陶醉在爱的幸福中,她是那么无知无识,几乎没有对自己做任何责备。幸福夺走了她的睡眠。于连睡得很熟;胆怯和自尊心在他心里斗争了整整一天,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第二天他五点钟被人叫醒;他几乎把德·雷纳尔夫人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如果德·雷纳尔夫人知道的话,这对她可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他已经尽到他的职责,而且是一个英勇的职责。他充满这种想法带来的幸福,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心情,专心地阅读他崇拜的那位英雄的战功。
中饭的钟声传来时,他正读着大军的公报,把他头天晚上得到的胜利完全置诸脑后。他一边下楼到客厅去,一边口气轻松地对自己说:“应该对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他原以为会遇到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没想到却看见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张神色严厉的脸。德·雷纳尔先生两个小时以前从维里埃尔来到,他丝毫没有掩饰他对于连整个上午不管孩子这件事感到的不满。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在他不高兴而且认为自己可以把他的不高兴显露出来的时候,真是再丑也没有了。
丈夫的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正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里,前几小时刚刚在他眼前闪过的一件件伟大事件还深深地吸引着他,因此在一开始,他简直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降低到去听取德·雷纳尔先生对他说的那些严厉话。最后他相当生硬地对德·雷纳尔先生说:
“我病了。”
即使是一个远没有维里埃尔市长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也会被这句答复的口气激怒。他真想立即把于连撵走,作为对他的回答。但是他忍住了,这仅仅是因为他遵循这样一条座右铭: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这个年轻的蠢货,”他一转念又对自己说,“他在我家里已经替自己赢得了声誉。瓦尔诺会把他请到家里去,或者是他将娶埃莉莎做妻子;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会在心底里嘲笑我。”
德·雷纳尔先生尽管经过明智的考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化成一连串粗鲁的话,渐渐地激怒了于连。德·雷纳尔夫人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中饭刚一吃完,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他胳膊去散步;她友好地靠着他。不论德·雷纳尔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能低声回答:
“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
德·雷纳尔先生走在他们紧跟前;有他在场,于连更是火冒三丈。于连忽然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明显地紧紧靠在他的胳膊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抽回自己的胳膊。
幸好德·雷纳尔先生没有看见这个新的失礼举动。只有德尔维尔夫人注意到了;她的朋友泪如雨下。这时候德·雷纳尔先生正朝一个乱抄近路,从果园一角穿过去的乡下女孩子投掷石头,撵她走。
“于连先生,求求您,克制一下;请您想想看,我们谁没有一个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尔夫人急急忙忙说。
于连冷冰冰地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极端轻蔑的表情。
他的这种眼光使德尔维尔夫人吃了一惊;如果她能够猜到眼光里的真正含义,一定还要感到惊讶呢。那是一种想进行最残忍的报复的、模模糊糊的希望。毋庸置疑,正是这种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4]。
[4]罗伯斯庇尔(1758—1794),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政府的实际首脑。热月政变时被捕,处死刑。
“您那个于连很凶暴,他叫我害怕,”德尔维尔夫人悄声地对她的好朋友说。
“他有理由生气,”德·雷纳尔夫人回答,“他教孩子们有了惊人的进步,一个上午没有跟他们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承认,男人都是非常狠心的。”
德·雷纳尔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她的丈夫进行报复。充满在于连心中的那股对富人的强烈仇恨眼看着就要爆发出来了。幸好德·雷纳尔先生招呼他的园丁,忙着跟这个园丁一起用几捆荆棘堵住那条横穿果园的小路。在这次散步剩下来的全部时间里,于连一直听着对他说的殷勤话,但是他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尔先生刚一走开,这一对朋友就借口累了,要求他让她们每人挽着他的一条胳膊。
由于心里焦急不安,两个女人的脸上罩着一层红晕和窘色;于连夹在她们中间,他的高傲的苍白脸色,坚定的阴沉表情和她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蔑视这两个女人,蔑视所有温柔的感情。
“怎么!”他对自己说,“甚至连可以让我完成我的学业的五百法郎的年金都没有!啊!我真恨不得能当面叫他给我滚远点!”
他整个儿沉浸在这些严肃的思想里,那一对朋友说的殷勤话偶尔也有一两句承蒙他听懂了,他觉得它们毫无意义,既愚蠢荒谬,而又软弱无力,——总之一句话,女人气十足,使他感到不愉快。
为了没话找话,为了使谈话继续下去不至于冷场,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了她丈夫从维里埃尔来,是因为他向他的一个佃农买了一批玉米壳。(当地人用玉米壳充填床垫子。)
“我丈夫不会再来跟我们在一起了,”德·雷纳尔夫人补充说;“他要同园丁和他的随身男仆一起忙着把家里的床垫都换完。今天上午他把二层楼的床全都换上了新玉米壳,现在他在三层楼上。”
于连脸色变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德·雷纳尔夫人;紧接着他加快脚步,可以说是把她硬拉到旁边去。德尔维尔夫人让他们走开。
“请您救救我的性命,”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说,“只有您能做到;因为您也知道那个随身男仆恨我恨得要命。我应该向您承认,夫人,我有一幅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垫里。”
听到这些话,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也发白了。
“只有您,夫人,能够在这时候进入我的卧房;请您别让人看见,把手伸进床垫最靠近窗子的那个角落,您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个小纸板盒子,黑颜色,很光滑。”
“里面装着一幅肖像!”德·雷纳尔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的沮丧的神情被于连觉察到了;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我对您还有第二个恳求,夫人:我要您不要看这幅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秘密!”德·雷纳尔夫人声音微弱地重复说。
但是,尽管她是在那些对自己的财产感到骄傲,而且只有金钱利益才会使他们动心的人中间教养成人,爱情却已经在她的心田里注入了宽宏大量。心灵受到残酷伤害的德·雷纳尔夫人露出最单纯的忠诚神情,向于连提出为了能够顺利完成他的委托而必须提出的问题。
“这么说,”她临走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黑纸板的,非常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回答,面对危险的男人才会有他这样冷酷的神色。
她爬到城堡的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她自己上刑场一样。更为不幸的是,她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昏倒了;但是想到必须帮助于连,她又有了力量。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一边说,一边放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丈夫正在于连的房里跟随身仆人说话。幸好他们走进孩子们的卧房。她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用力过猛,把手指都擦破了。她平时对这种细小的疼痛非常敏感,这一次却完全没有感觉到,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她接触到了那个表面光滑的硬纸板盒子。她抓住它,赶快跑走。
她刚摆脱了会被她丈夫撞见的担心,这个盒子引起的恐惧几乎又立刻使她感到自己真的就要昏过去了。
“这么说于连有了所爱,我手上拿着的是他心爱女人的肖像!”
德·雷纳尔夫人坐在这套房间的候见室里的一把椅子上,遭受着妒火的百般折磨。她的极端的无知这时候又对她有所帮助了;惊讶减轻了痛苦。于连进来了,他抓住盒子,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就跑进他的卧房,立刻生火把它烧掉。他脸色苍白,精疲力竭;他过分夸大了他刚才遇到的危险。
“拿破仑的肖像,”他摇着头对自己说,“居然被发现藏在一个自称对篡位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屋子里!而发现的人又是德·雷纳尔先生这样一个极端保王党人,这样一个被我激怒的人!最轻率的是,在肖像背后的白纸板上,有几行字是我亲笔写的!不可能让人对我的过分仰慕再有任何怀疑!而且每次这种爱慕之情的爆发都记上了日期!其中就有前天的一次。
“我的整个名声遭到败坏,毁于一旦!”于连望着在燃烧着的盒子,对自己说,“而我的名声是我的全部财产,我仅仅靠它活着……况且是怎样的生活啊,伟大的天主!”
一个小时以后,疲乏,还有他自己对自己的怜悯,促使他的心软了下来。他遇见德·雷纳尔夫人,握住她的手,怀着从来不曾有过的真挚感情吻着。她幸福得脸红了,几乎同时又怀着嫉妒的怒火把于连推开。于连不久前刚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使得他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蠢人。他仅仅把德·雷纳尔夫人看成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他轻蔑地放下她的手,走了。他到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沉思;很快地一丝苦笑在他的唇边浮现。
“我在这儿散步,悠闲得就像一个能够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人!我放下孩子们不管!我有可能听到德·雷纳尔先生的那些侮辱话,而且他是对的。”他朝孩子们的房间跑去。
他非常喜欢最小的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亲近表示多少缓和了一点他那剧烈的痛苦。
“这一个还不蔑视我,”于连想。但是很快地他又责备自己,认为这种痛苦的减轻是一次新的软弱表现。“这些孩子亲近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刚买来的小猎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