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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三十章 野心勃勃的人 · 3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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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给撵走了,对我来说,这是怎样的一个耻辱啊!我将为这件事抱恨终生,”他对自己说,“她决不会给我写信。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于连从当时的情况中所能得到的美妙无比的快乐,从这时候起,迅速地从他的心中消失了。在这间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卧房里,坐在自己爱慕的女人身边,几乎是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在深沉的黑暗中间,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几分钟以来她一直在流泪,从她胸口的起伏感觉得到她的抽噎,不幸的是他却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治家,几乎跟他在神学院的院子里看到自己成为一个比他身强力壮的同学的取笑对象时,一样审慎,一样冷静。于连把他叙述的时间拖延下去,谈到他离开维里埃尔以后过的不幸生活。“这么说,”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在几乎完全没有唤起他的回忆的东西的情况下,分开一年以后,他仍旧念念不忘他在维尔吉得到的那些幸福日子,可我力图把他忘掉。”她哭得更加伤心了。于连看到他的叙述得到了成功。他明白他应该试一试最后一招;他话题一转,突然谈到他刚接到从巴黎来的那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辞过行了。”

“什么,您不回贝藏松去了!您要永远离开我们?”

“是的,”于连语气坚决地回答;“是的,我要离开甚至连我一生中最爱过的人都把我忘掉的地方,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见到它。我要上巴黎去……”

“你要上巴黎去!”德·雷纳尔夫人声音相当高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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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几乎被泪水堵住,说明她的心情烦乱到什么地步。于连需要这个鼓励;他正要采取一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措施。在她发出这声惊呼以前,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完全不知道他会得到什么结果。他不再犹豫;对以后会后悔的担心促使他完全能够控制住自己,他站起来,冷冰冰地补充说: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了,愿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他已经把窗子打开。德·雷纳尔夫人朝他奔过来,投入了他的怀抱。

就这样在三个小时的对话以后,于连得到了他在头两个小时里如此热切盼望得到的东西。温柔的爱情的恢复,德·雷纳尔夫人的内疚的消失,如果稍微早一点来临,将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幸福;像这样用诡计获得的只是一个快乐了。于连不顾他的情妇一再恳求,一定要把那盏小灯点亮。

“难道你希望我不留下任何见到过你的回忆?”他对她说。“在你这双迷人的眼睛里毫无疑问存在着的爱情,对我说来,难道永远失去了吗?你这双漂亮的、白皙的手,难道我永远看不见了吗?请你想一想,我离开你也许要很长时间呢。”

德·雷纳尔夫人一想到这一点,泪如雨下,什么也不能拒绝。但是黎明已经开始清清楚楚地勾画出维里埃尔东面山上的那些冷杉树的轮廓。陶醉在快乐中的于连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要求德·雷纳尔夫人让他整个白天躲在她的卧房里,到第二天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可以?”她回答。“这次的重新堕落使我失去了我对我自己的全部尊重,而且使我永远不会幸福。”她把他紧紧搂在心口上。“我的丈夫和原来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相信在整个这件事情中一直是我牵着他的鼻子走,对我非常生气。如果他听见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把我赶走,像赶走坏女人那样把我赶走,是的,我是个坏女人。”

“啊!这句话像是出自谢朗先生之口,”于连说,“在我去神学院的那次残酷的离别以前,你不会对我这么说;那时候你爱我!”

于连在这句话里表现出的冷静沉着收到了效果:他看见他的情妇很快地忘掉了她丈夫的出现可能给她带来的危险,心里只想到会看到于连怀疑她的爱情的这种更加大得多的危险。天迅速地亮起来,屋子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于连能够重新看到这个迷人的女人在他的怀里而且几乎是在他的脚边,他又完全尝到了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快乐;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唯一女人,没几个小时以前,还整个儿沉湎在对一个可怕的天主的恐惧里,沉湎在对自己的职责的热爱里。经过一年时间的磨练,她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可是在他的勇敢面前却没有能够坚持住。

他们很快就听到房子里有了响声。一件德·雷纳尔夫人没有想到的事使得她慌张起来。

“那个狠毒的埃莉莎要到这间屋子里来了,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对她的情夫说;“把它藏在哪儿?我把它搬到顶楼上去,”她带着一种诙谐的口气突然大声叫起来。

“不过必须经过那个仆人的房间,”于连惊讶地说。

“我把梯子留在走廊里,然后叫那个仆人,让他去办件事。”

“你要想好一句话来应付,万一仆人在走廊里梯子旁边经过时,注意到它。”

“对,我的天使,”德·雷纳尔夫人吻了他一下,说。“你呢,要想到如果我离开的时候,埃莉莎进来,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于连对她突如其来的快活心情感到惊奇。“这么说,”他想,“离一个实际存在的危险近了,非但没有使她慌张,反而使她变得快乐起来,因为她忘记了她的悔恨!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能够在这样的一颗心里占有统治地位,多么值得自豪啊!”于连欣喜若狂。

德·雷纳尔夫人去搬梯子;梯子对她来说,显得太沉了。于连过去帮她忙;他欣赏着她的优美的体形,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风,谁知她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突然一下子抓住梯子,就像它是一把椅子似的,把它抬了起来,她把它迅速地搬到四层楼上的走廊里,沿墙边横放下来。她叫那个仆人;为了让他有时间穿上衣服,她爬上鸽舍。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里,梯子不见了。它跑到哪儿去啦?如果于连不在这所房子里,这个危险决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在这时候看见这把梯子会怎样呢?这件事可能变得非常严重。德·雷纳尔夫人到处跑遍,最后她发现这把梯子在屋顶底下,是仆人把它搬走,甚至藏在那儿的。这个情况很奇怪,换了在从前她会惊慌起来的。

“在二十四小时以后,于连已经走了,可能发生的事,我还在乎吗?”她想,“到那时候,一切对我说来,不都将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想法,她应该结束自己的一生,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她以为是永无尽期的分离以后,他又回到她身边,她又看见他,而且他为了能够来到她身边所做的事,表现出多么深挚的爱情啊!

她把梯子的事讲给于连听。

“如果仆人把他找到这把梯子的事告诉我的丈夫,”她对他说,“我怎么回答我的丈夫呢?”她想了一会儿。“他们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投入于连的怀抱,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边连连地吻他,一边大声嚷道,“但是不应该让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首先让我把你藏在德尔维尔夫人的卧房里,这间卧房一直空锁着。”她到走廊的尽头去守着,于连奔过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她一边把他锁在屋里,一边对他说;“总之,这只可能是孩子们在玩耍时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窗子底下来,”于连说,“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看见他们的快乐,让他们说话。”

“好,好,”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向他嚷着,一边走远了。

她很快又回来了,带着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她没有能够偷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做什么?”于连说。

“正在写跟农民们做买卖的计划。”

但是八点钟的钟声已经敲过,房子里有许多响声。如果德·雷纳尔夫人不露面,他们会到处找她,因此她不得不离开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回来,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她担心他会饿死。在吃过中饭以后,她设法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尔夫人的房间的窗子底下。他发现他们长大了很多,但是他们的相貌变得很粗俗,或者是他自己的看法变了。

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于连。最大的那个孩子怀着对从前的家庭教师的友好和惋惜的心情回答。但是两个小的几乎把他已经忘了。

德·雷纳尔先生这天上午没有出门,他不停地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着跟几个农民做买卖,他把他当年收的土豆卖给他们。一直到吃晚饭,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刻空闲的时间可以给她的囚犯。晚饭的钟声响了,菜端上桌,她忽然想到为他偷一盆热汤。当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盆汤,悄悄走近他待着的那间卧房的门口时,迎面碰到了早上藏梯子的那个仆人。他这时也正悄悄地在走廊里朝前走,而且好像在仔细听。很可能于连走动时疏忽大意,弄出了响声。那个仆人走了,神色有点尴尬。德·雷纳尔夫人大胆地走进于连待着的屋子,这次见面使他吓得直打哆嗦。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呢,我可以冒世上任何危险,而且连眉头也不会皱一皱。我只怕一样,就是在你走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刻,”她离开他,跑走了。

“啊!”于连兴奋地对自己说,“悔恨是这个崇高的心灵害怕的唯一危险。”

最后夜晚来临,德·雷纳尔先生到卡西诺去了。他的妻子推说头痛得很厉害,回到自己的卧房,急急忙忙把埃莉莎打发走了以后,又很快地起身去替于连开门。

他确实饿得要命。德·雷纳尔夫人去配膳室寻找面包。于连听见一声高声叫喊。德·雷纳尔夫人回来告诉他:她摸黑走进配膳室,到了放面包的一口碗橱跟前,伸出手去,碰到一个女人的胳膊。这个女人是埃莉莎,于连听见的叫声就是埃莉莎发出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不是偷什么甜食,就是在侦察我们,”德·雷纳尔夫人毫不在乎地说,“不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的围裙的口袋说。

德·雷纳尔夫人忘记了从吃晚饭的时候起,这些口袋里就装满了面包。

于连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把她抱在怀里;她在他看来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即使在巴黎,”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我也不会遇到更伟大的性格了。”一个不习惯于操心这些小事的女人能有多么笨拙,她就有多么笨拙;同时,她又像一个只害怕另外一种可怕得多的危险的人那样,具有真正的勇敢。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他的情妇拿这顿简单的饭菜跟他开玩笑,因为她害怕严肃的谈话。卧房的门忽然间被人用力地摇动。这是德·雷纳尔先生。

“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他向她嚷道。

于连刚好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雷纳尔先生走进来说;“您在吃晚饭,而且还把门锁上!”

换了平常的日子里,这个用夫妻间极其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问题,会使她惊慌失措,但是她清楚地认识到她的丈夫只要略微弯一弯腰,就可以发现于连;因为德·雷纳尔先生一屁股坐在长沙发对面,片刻之前于连坐过的椅子上。

头疼被用来作为理由为这一切辩解。她的丈夫也开始不厌其烦把他在卡西诺打弹子赢了一盘的情形告诉她,“十九个法郎一盘,真的!”他补充说。这时候她看见于连的帽子就放在他们前面离着有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反而变得更加沉着冷静,开始脱衣服,选择了一个适当时刻,迅速地走到她丈夫背后,把连衫裙扔在那把放着帽子的椅子上。

德·雷纳尔先生终于走了。她要求于连重新叙述他在神学院过的生活;“昨天我没有听你讲;在你讲的时候,我光想着怎样才有勇气把你打发走。”

她成了冒失的化身。他们谈话的声音很高,大概到了凌晨两点钟,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又是德·雷纳尔先生。

“赶快给我开门,房子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他们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雷纳尔夫人投入于连的怀抱,嚷道。“他会把我们俩都杀死,他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抱里,这样去死比我活着还幸福。”她根本不理睬她的发怒的丈夫,热情地抱吻着于连。

“救救斯塔尼斯拉斯的母亲,”他用命令的目光望着她,说。“我从小房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然后逃到花园里去;那些狗认识我。把我的衣服扎成一个包,等我一到花园就扔下去。在这以前别开门,让它给打破好了。特别是什么也别承认,我不准您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坚信不移好。”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和唯一担心的事。

她跟着他一起到小房间的窗口,接着又从容不迫地把衣服藏起来。最后她才给暴跳如雷的丈夫把门打开。他看了卧房又看小房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于连的衣服已经给他扔下去,他接住衣服,迅速地朝杜河那个方向,花园较低的一头跑去。

他跑着跑着听见一颗子弹的嘘嘘声,紧接着是一下枪响。

“这不是德·雷纳尔先生,”他想,“他枪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地在他旁边奔跑,第二枪显然打断了狗的爪子,因为它开始发出嗷嗷的叫声。于连从一层台地的墙上跳下去,在有遮挡的地方跑了五十来步,然后又开始朝另外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互相吆喝的人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他的敌人,打了一枪,一个佃户也来到花园的另一边射击,但是于连已经到了杜河岸边,在那儿他穿好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到了离维里埃尔一法里以外,通往日内瓦的大路上。“如果他们起了疑心,”于连想,“他们会到通往巴黎的大路上去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