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初入上流社会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可笑而又感人的回忆:在十八岁上,孤零零,无依无靠地出现在头一个客厅啊!一个女人的眼光就足以使我惊慌失措。我越是想讨人喜欢,越是变得笨拙。我对一切形成了最错误的看法;要么我无缘无故地轻易信赖别人,要末我把一个人看成是敌人,因为他用严肃的眼光看了我。可是那时候,在我的羞怯造成的那些可怕的不幸中间,一个美好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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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1]
[1]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的创始人。主要著作有《纯粹理性批判》等。
于连停在庭院中间,惊讶得目瞪口呆。
“要显出明智的样子,”皮拉尔神父说;“您脑子里产生了许多可怕的念头,而现在您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贺拉斯的nil mirari(决不动心)到哪儿去了?要想到这一大群穿着号衣的仆人看见您安顿在这儿,会千方百计地愚弄您的。他们会把您看成是一个同等的人,被不公正地置于他们之上。他们在温厚的外表下,借口指点您,给您出好主意,想方设法要让您干出什么严重的蠢事。”
“让他们试试看,”于连咬紧嘴唇说,他的不信任的态度又完全恢复了。
这两位先生在到达侯爵的书房以前,穿过二层楼上的几间客厅,啊!我的读者,您会觉得它们既豪华而又沉闷。把它们原封不动地给您,您一定会拒绝住进去。这儿是哈欠和沉闷的议论的产生地。然而它们却使于连越发心醉神迷。“一个人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他想,“怎么可能感到不幸呢!”
最后这两位先生来到这一套华丽的房间中最丑陋的一间。阳光几乎照不进来;里面有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两眼炯炯有神,戴着金黄色假发。神父朝于连转过身来,介绍他。这是侯爵。于连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发现他是那么彬彬有礼。这不再是布雷-勒奥修道院里的那位神色如此高傲的大贵人。于连觉得他的假发太厚。靠了他得到的这个感觉,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一开始他觉得亨利三世的朋友的这个子孙容貌相当猥琐。他非常瘦,而且身体动个不停。但是于连很快地注意到侯爵的礼貌比贝藏松主教本人还要使交谈者感到愉快。接见的时间不到三分钟。出来时,神父对于连说:
“您望着侯爵,就像您望的是一幅画一样。对这些人所谓的礼貌我不很精通,很快地您就会懂得比我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您的那种大胆的眼光,我总觉着不礼貌。”
他们重新登上出租马车;车夫在林荫大道附近停下。神父把于连领到一连串的大客厅里。于连注意到没有家具。他望着一个华丽的镀金座钟,照他看来这座钟的造型表现了一个很猥亵的主题。这时候有一个十分文雅的先生笑脸迎人地走过来。于连略微点了点头。
这位先生露出微笑,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于连猛地一惊,朝后跳了一步。他气得脸通红。皮拉尔神父尽管为人严肃,还是笑出了眼泪。这位先生是裁缝。
“我给您两天时间自由活动,”神父在出来时对他说,“仅仅到那时您才可以介绍给德·拉莫尔夫人。换了另外一个人,在您住在这个新巴比伦[2]的最初时刻,会像守着一个年轻姑娘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您。如果您一定要堕落的话,就立刻去堕落吧,我呢,也将可以摆脱掉我老想着您的这个弱点。后天上午这个裁缝会给您送两套衣服来,您给那个替您试衣服的伙计五个法郎。还有,您不要让这些巴黎人听见您的说话声。如果您开一句口,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嘲笑您的办法。这是他们的本事。后天中午来找我……去吧,去堕落吧……我忘了,按照这些地址去定做靴子、衬衣和一顶帽子。”
[2]巴比伦,古代两河流域最大城市,曾为巴比伦王国的首都,西部亚洲的商业和文化中心。新巴比伦指的是巴黎。
于连仔细看写这些地址的笔迹。
“这是侯爵亲手写的,”神父说;“他是一个积极主动的人,什么事都预先考虑到,而且宁可自己动手做,不喜欢下命令。他把您用在身边,就是为的让您能替他在这些事上代劳。这个急性子人,他三言两语向您交代的事,您有足够的聪明能替他一件一件都办到吗?这要等以后才知道了;您要当心啊!”
于连按照地址走进那些工匠的铺子,没有说一句话。他注意到他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那个靴匠把他的名字写到账簿上时,写的是:于连·德·索雷尔先生。[3]
[3]在于连的姓与名之间加一“德”字(法语是de)表示他的身份成了贵族。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4],有一位先生,十分殷勤,满嘴自由主义的言论,主动地把奈依元帅[5]的坟墓指给于连看,由于一项英明的政策,奈依元帅的坟墓失去了树碑立传的荣幸。但是在和这个热泪盈眶,几乎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的自由党人分手以后,于连的表不翼而飞了。第三天中午增长了这番阅历的他去见皮拉尔神父。皮拉尔神父仔细地打量他。
[4]拉雪兹神父公墓,巴黎的主要公墓之一。[5]奈依元帅(1769—1815),法国元帅,被拿破仑封为莫斯科瓦亲王,是拿破仑的最著名的亲信。百日王朝时协助拿破仑作战。波旁王朝复辟后被判处死刑。
“您也许会变成一个花花公子,”神父态度严肃地对他说。于连看上去像一个戴着重孝的非常年轻的人。他确实很好看,但是善良的神父自己太土气,不可能看出于连还有那种在外省被认为是既文雅而又神气的摆动肩膀的姿势。侯爵看到于连,认为他的风度跟善良的神父完全不一样,于是对神父说:
“您会反对索雷尔先生学跳舞吗?”
神父一下子愣住了。
“不,”最后他回答,“于连不是教士。”
侯爵两级一跨地爬上一道狭窄的暗梯,亲自去把我们的主人公安置在一间朝向府邸大花园的、漂亮的屋顶室里。他问他在那个女裁缝开的内衣店里买了几件衬衣。
“两件,”于连回答,看到这样一位大贵人屈尊地问到这些小事,感到惊慌失措。
“很好,”侯爵态度严肃地说,那种命令式的生硬口气迫使于连陷入沉思。“很好!再买二十二件衬衣。这是您头一个季度的薪水。”
侯爵从屋顶室下来,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阿尔塞纳,”侯爵对他说,“您以后伺候索雷尔先生。”几分钟以后,于连单独一个人待在一间豪华的图书室里。这个时刻是美妙的。为了不让人撞见他处在激动的心情中,他去躲在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从那儿他欣喜若狂地注视着那些亮闪闪的书脊。“我可以读所有这些书了,”他对自己说。“我在这儿怎么会感到不愉快呢?德·拉莫尔侯爵刚为我做的事,德·雷纳尔先生哪怕做百分之一,也会认为自己会丢脸一辈子。
“不过,让我们看看那些要抄写的信件。”这件工作干完以后,于连才敢走近那些藏书;他找到伏尔泰的一个版本,差点儿高兴得发了疯。他跑去把图书室的门打开,免得被人冷不防地撞见。然后他让自己享受打开这八十卷的每一卷的快乐。书装订得非常精美,这是伦敦最好的工匠的杰作。其实并不需要如此精美,就能让于连叹为观止。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进来,看看那些抄件,惊奇地注意到于连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l,写成了Cella。[6]“神父对我说过有关他学问的那些话,难道全是假的吗?”侯爵非常失望,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6]cela在法语中意思是“这,这事”。把一个l写成两个l,司汤达本人18岁初次来到巴黎在其表兄达律的办公室里任秘书,就曾犯过这个错误。
“您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吗?”
“确实如此,”于连说,根本没有想到这给自己带来的损害;侯爵的仁慈使他深深感动,他不禁想起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种傲慢的口气。
“对从弗朗什-孔泰来的这个小神父进行试验,简直是白费时间,”侯爵想,“但是我那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
“Cela只应该写一个l,”侯爵对他说,“您抄完信件以后,凡是您对拼法没有把握的字,都查一查字典。”
六点钟,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侯爵带着明显的不快神色望着他的靴子。“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告诉您,每天五点半钟您应该穿礼服。”
于连望着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穿长袜,阿尔塞纳会提醒您;今天我会替您道歉的。”
说完这些话,德·拉莫尔先生让于连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机会,德·雷纳尔先生决不会不加快脚步,取得先进门的荣幸。前主人的这个小小的虚荣心使得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上;侯爵有痛风病,踩得他痛得难熬。“啊!没想到他还是个笨蛋,”侯爵对自己说。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高身材,外表威严的女人。这是侯爵夫人。于连觉着她态度傲慢,有点像参加圣查理节宴会时的维里埃尔专区区长夫人德·莫吉隆夫人。客厅极端豪华,于连心里有点发慌,他没有听清楚德·拉莫尔侯爵在说什么。侯爵夫人勉强屈尊地朝他看一眼。有几个男人在场,于连在他们中间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几个月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那次宗教仪式上,阿格德主教曾经屈尊地跟他说过话。于连胆怯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高级神职人员,他毫无疑问被于连温柔的眼光吓着了,根本不愿意去认这个外省人。
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那些男人,在于连看来,多少有点愁闷,有点拘谨。在巴黎,人们谈话声音很低,而且不把小事加以夸大。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瘦长,蓄着唇髭,脸色苍白,他六点半左右走进来。他的头非常小。
“您老是让人家等您,”侯爵夫人在他吻她的手时说。
于连猜出这是德·拉莫尔伯爵。他头一眼觉着德·拉莫尔伯爵很可爱。
“难道这可能就是那个会用伤人的玩笑话,把我从这个人家赶出去的人吗?”他对自己说。
于连仔细观察诺贝尔伯爵,注意到他穿着靴子,而且还戴着马刺;“而我呢,显然应该像身份低下的人那样穿鞋子。”大家开始坐下来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略微提高嗓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过来坐在他对面,这个姑娘头发是极浅的金黄色,身材非常好。她并不讨他喜欢;然而在仔细看了以后,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不过它们显露出一个极端冷酷的心灵。接着于连发现它们有着一种在观察人,但是又记着自己非得保持令人敬畏的身份不可的厌倦表情。“然而德·雷纳尔夫人也有十分美丽的眼睛,”他对自己说,“人人都称赞她的那双眼睛;但是它们跟这一双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于连还缺乏经验,辨别不出时不时从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么称呼她)眼睛里闪耀出来的是机智的光芒。德·雷纳尔夫人的眼睛亮起来时,这是热情的光芒,或者是她听到什么坏行为时感到义愤的结果。到了这顿饭快结束时,于连想出一句话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眼睛的美:“它们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他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他不再看她了。相反的,诺贝尔伯爵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令人赞赏。于连受到这样大的吸引,甚至没有想到因为他比自己有钱,比自己高贵,而去嫉妒他和恨他。
于连发现侯爵的神色显得烦闷无聊。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对他的儿子说:
“诺贝尔,我要求你多多关照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刚让他参加我的办事班子,而且我打算培养他成为一个人物,如果Cella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对坐在他旁边的人说,“他写Cella这个字写了两个l。”
所有的人都望着于连。于连朝诺贝尔稍微过分地点了点头。不过一般说来,大家对他的眼神感到很满意。
一定是侯爵谈到了于连受到的那种教育,因为客人中有一个提出有关贺拉斯的问题来盘问他。“正是谈到贺拉斯,我才在贝藏松主教面前获得成功,”于连对自己说,“显然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作家。”从这一瞬间起,他能够控制住自己。这个转变很容易做到,因为他刚刚做出决定:德·拉莫尔小姐在他眼里永远不会是一个女人。自从进了神学院以后,他等着看男人们能使出什么厉害的手段来,很难被他们吓倒。如果这间饭厅的摆设没有这么豪华,也许他能够保持他的全部冷静。事实上有两面镜子还使他感到不自在,每面镜子八尺高,他在里面不时看到他那个谈论贺拉斯的交谈者。他的句子对一个外省人来说还不算太长。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种战战兢兢的或者因为回答得好而显得快乐的羞怯表情,更使它们变得加倍明亮。他被认为是挺讨人喜欢的。这种考试给一顿严肃的晚餐增添了一些乐趣。侯爵示意要于连的交谈者狠狠地考他。“难道他真的可能懂点什么吗?”侯爵想。
于连边回答,边想出一些看法。他已经摆脱够多的羞怯,可以卖弄一下,当然不是卖弄机智,对不会使用巴黎人使用的语言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而是卖弄他的新的看法,尽管他表达得还不够优雅而且又不够恰当。大家看出他精通拉丁文。
于连的对手是铭文科学院[7]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一个很好的人文学者,不再害怕会使他受窘脸红,于是想方设法,真的要难倒他。在酣战中,于连终于忘掉饭厅里的豪华陈设,讲出了交谈者在任何书上都不曾看到过的、对那些拉丁诗人的看法。交谈者是一个正直人,他对年轻的秘书大加赞赏。幸好有人引起一场争论,争论的问题是贺拉斯是穷还是富;是一个和蔼可亲、爱好享乐、无忧无虑、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8]一样为了消遣而写诗的人,还是一个拜伦像勋爵的告发者骚塞[9]那样的追随宫廷,为了国王的生日写颂歌的穷桂冠诗人。大家谈到奥古斯都[10]统治下和乔治四世[11]统治下的社会状况;在这两个时代,贵族的权势都是极大的。但是在罗马,贵族眼看着自己的权力被仅仅是一个普通骑士的麦赛纳[12]所夺走;而在英国,贵族迫使乔治四世处于跟威尼斯的一个大公差不多的地位上。这个争论一起,侯爵似乎摆脱了晚餐开始起烦闷把他投入的那种麻木状态。
于连一点也不了解所有那些现代人的名字,像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呢。但是一旦涉及到在罗马发生的,而且可以从贺拉斯、马夏尔[13]、塔西陀等人的作品中了解的事件,没有一个人不看到总是他无容争辩地占上风。于连毫不客气地把他在跟贝藏松主教的那场出名的讨论中,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那儿学来的不少看法都据为己有。这些看法决不是最不受欢迎的。
[7]铭文科学院,全名为铭文与美文学科学院,是法兰西研究院下属的五个科学院之一,1663年创立,院士40人,从事历史学和考古学的研究。
[8]夏佩尔(1626—1686),法国诗人,曾与人合写《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游记》。
[9]骚塞(1774—184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1813年被封为桂冠诗人。主要作品有《克哈马的诅咒》等,内容多美化封建制度。
[10]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罗马帝国皇帝。
[11]乔治四世(1762—1830),英国国王。
[12]麦赛纳(公元前69—前8),古罗马骑士,受奥古斯都宠信,奖励文学和艺术;维吉尔、贺拉斯都受到他的保护。
[13]马夏尔(约40—约104),古罗马诗人。他的《短诗集》对了解古罗马风俗有很大帮助。
对侯爵夫人来说,凡是能使她丈夫高兴的,她都必定加以赞赏,等到大家谈论诗人谈论厌了以后,她赏脸望了望于连。“在这个年轻神父的笨拙态度下,也许掩盖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对她说;于连也隐约听到了。这种俗套子话很投合女主人的趣味。她接受了有关于连的这一句俗套子话,庆幸自己把院士请来吃晚饭。“他给德·拉莫尔先生解了闷,”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