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一章 年轻姑娘的威力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我赞美她的美貌,但是我害怕她的才智。
梅里美[1]
[1]梅里美(1803—187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查理第九时代轶事》,中短篇小说《嘉尔曼》、《高龙巴》等。
如果于连不是把时间用来过分赞赏玛蒂尔德的美貌,或者用来对她一家人生而有之的,但是她为了他忘掉的傲慢大生其气,而是把时间花在观察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上,他就会懂得她对周围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谁要是惹恼了德·拉莫尔小姐,她就会立刻用一句玩笑话来做为惩罚;这句玩笑话如此有分寸,选得如此好,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得体,而且说得如此合时宜,您不想它还好,越是想它,越觉得伤口每时每刻都在扩大,渐渐地它会变得让受伤的自尊心无法忍受。家里其余的人真心渴望得到的许多东西,她都丝毫不予以重视,因此她在他们眼里经常总是冷酷的。贵族人家的客厅,您离开它们以后再提到它们,是很愉快的事,但是也仅此而已。礼貌,也只有礼貌本身,仅仅在头几天里还有点了不起。于连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是在开始的心醉和惊讶以后;“礼貌,”他对自己说,“仅仅是缺乏由粗暴态度产生出的怒火。”玛蒂尔德常常感到烦闷,也许她在任何地方都会感到烦闷。在这种时候,把一句挖苦话怎么说得更加尖刻,对她说来,是一个消遣,是一个真正的快乐。
也许是为了得到和她高贵的父母相比,和院士以及其他五六个向他们献殷勤的下属相比,稍微有趣一点的牺牲品,她才把希望给予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和其他两三个相当高贵的年轻人。他们对她说来只是挖苦话的新对象。
我们喜爱玛蒂尔德,因此不免要感到遗憾地承认,她曾经接到过他们中间的一些人的来信,而且有时候还写了回信。我们得赶快再补充一句,这个人物是超越当时风尚的一个例外。我们不能一般地用不够慎重来指责高贵的圣心修道院里的那些女学生。
有一天,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把玛蒂尔德头一天写给他的一封会使她名誉受到相当影响的信还给她。他相信自己的这个极为慎重的表现一定对他的事大有帮助。但是玛蒂尔德在她的通信中喜欢的就是不谨慎。她的快乐在于自己的命运冒险。她一连六个星期不跟他说一句话。
她拿这些年轻人的信来解闷,但是照她看来,所有的信都是一模一样,不外乎是最深厚、最忧郁的爱情。
“他们全都是同样完美无缺的人,做好了动身到巴勒斯坦去的准备,”她对她的表妹说。“您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乏味吗?我这一生将要收到的信就是这样!像这种信大概每隔二十年,随着当时风行的职业的不同,才会有一次改变。它们在帝国时代一定没有这么单调乏味。那时候,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见过或者从事过一些真正伟大的行动。我的伯父德·N***公爵就曾经到过瓦格拉姆[2]。”
[2]瓦格拉姆,奥地利村庄,在维也纳东北,1809年7月6日拿破仑在这儿大败奥地利军队。
“用马刀砍一刀需要多少才智呢?他们遇到这种事以后,一遍遍经常不断地谈起它!”玛蒂尔德的表妹,德·圣埃雷迪泰小姐说。
“嗯!我喜欢听这种故事。参加一次成千上万士兵被杀死的真正的战役,一次拿破仑的战役,这就证明一个人勇敢。冒生命危险可以使心灵高尚,并且把心灵从烦闷中救出来,我的那些可怜的崇拜者似乎都陷在烦闷中,而这种烦闷,它是有传染性的。他们中间有谁想到去做一件不平凡的事呢?他们巴望得到我的允婚,真是一笔好买卖!我有钱,而且我的父亲会提拔他的女婿。啊!但愿他能找到一个稍微有趣一点的女婿!”
玛蒂尔德对事物的看法激烈,明确,生动,正如我们看到的,给她的谈吐带来了坏影响。常常她的一句话在她那些彬彬有礼的朋友的眼里,成了一个污点。如果她不是这么红得发紫,他们也许会公开承认,她谈起话来色彩有点太浓烈,与女性的温柔贤淑不相合。
她这方面呢,对聚集在布洛涅树林的那些英俊的骑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来,并不感到恐惧——那会是一种强烈的情感,而是感到一种对她这个年纪说来非常罕见的厌恶。
她可能希望得到什么呢?财产,高贵出身,才智,姿色,这一切,照别人的说法,而她自己也这么相信,全被命运之神的双手堆集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这就是她,圣日耳曼区的最令人羡慕的女继承人,在开始觉得跟于连在一起散步很愉快时的思想状态。她对他的骄傲感到惊奇;她欣赏这个小资产阶级的机智。“他能够像莫里神父[3]一样当上主教,”她对自己说。
[3]莫里神父(1746—1817),法国红衣主教,父亲是一个鞋匠。
不久以后,我们主人公用来对待她的好些想法的那种真诚的、决不是装出来的抵制态度,引起了她的莫大兴趣。她认真加以考虑;她把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地讲给她的一个女朋友听,发现自己再怎么也没法完全还其原来的面目。
突然间她恍然大悟。“我有幸爱上了,”有一天她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喜极欲狂的心情,对自己说。“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在我这个年纪上,一个美丽、聪颖的年轻姑娘,她如果不是在爱情里,又能到哪儿去找到强烈的刺激呢?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我对克鲁瓦泽努瓦、凯吕斯和tutti quanti[4]决不会产生爱情。他们完美,也许太完美了。总之,他们让我感到厌倦!”
[4]意大利文,“所有他们这些人”。
她回忆她曾经在《曼侬·莱斯戈》[5]、《新爱洛绮丝》、《一个葡萄牙修女的书信集》等等作品中看到过的所有那些对热情的描写。当然她所想的仅仅是伟大的热情;轻浮的爱情和她这样年纪、这样出身的女孩子是不相称的。爱情这个名字,她只使用来称呼在亨利三世和巴松皮埃尔[6]时代的法国能够遇到那种英雄的感情。那种爱情非但不会在障碍面前卑劣地屈服,而且还会促使人干出伟大的事业。“没有一个像卡特琳·德·美第奇的或者路易十三[7]的那种真正的宫廷,对我说来是怎样的不幸啊!我感到自己能干出最大胆、最伟大的事。如果有一个像路易十三那样英勇无畏的国王,拜倒在我脚边,我什么事不能让他做出来呢?我会像德·托利男爵经常说的那样,把他带到旺代[8],从那儿他可以重新征服他的王国;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宪章了……而且于连会协助我,他缺少什么呢?贵族身份和财产。他能为自己取到一个贵族身份,他能获得一笔财产。
[5]《曼侬·莱斯戈》,法国作家普列服(1697—1763)的代表作,描写一个年轻贵族对穷姑娘曼侬的爱情,反映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对封建道德的否定,但带有感伤情调。[6]巴松皮埃尔(1579—1646),法国元帅,外交家。后因反对黎塞留被监禁狱中。[7]路易十三(1601—1643),1610年起登上王位,先由其母摄政,后来把权力交给了红衣主教黎塞留。[8]旺代,法国西部省份。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在这儿发生反革命叛乱,目的在于恢复波旁王朝的统治。
“克鲁瓦泽努瓦什么也不缺少,他这一生将仅仅是一个半极端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一个永远不会走极端的、优柔寡断的人,因而无论在哪里都处于次要地位。
“有哪个伟大的行动在一开始不是一个极端呢?要等到它完成以后,一般人才会认为它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里占统治地位的,将是爱情和它产生的所有奇迹。从在激励着我的火焰,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上天应该赐给我这个恩惠,它不会白白地把所有的优点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将是与我相称的。我将来的生活中,每一天都不是前一天的毫无意义的重复。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比我如此低的人,这已经有其伟大和勇敢的地方。让我们看看,他能继续配得上我吗?只要一看到他身上有弱点,我便立刻抛掉他。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有别人都愿意说我具有的骑士性格(这是她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就不应该像个傻瓜那样行事。
“如果我爱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我要扮演的角色不是在这儿吗?我得到的幸福,不过是我那些表姐妹的、完全受到我的鄙视的幸福的一次新的翻版。我事先就知道可怜的侯爵会对我说什么,我会怎么回答他。使人打哈欠的爱情是怎样一种爱情呢?还不如出家修道。我也会像最小一个表姐那样有一个签订婚约的仪式。在这种仪式上,年迈的亲人们会感动得流下眼泪,除非是因为对方的公证人头一天在婚约里又加进了一条最后条款,使他们憋了一肚子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