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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三章 阴谋 · 2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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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的表现,很不坏,”他尽可能压住心头的喜悦,补充说。“我能够保持我的性格的尊严。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字体;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手漂亮的英国体的小字。他需要找点什么事做做,好忘掉那快要使他发狂的快乐。

“您的离开逼使我把话说出来……不能再见到您是我没法忍受的事……”

有一个想法,像什么新发现似的,突然袭上于连的心头,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的信的研究,并且使他的快乐成倍地增长。“我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嚷道,“可是我说的只不过是一些正正经经的话!而他是那么英俊!他蓄着唇髭,穿着一套迷人的军装;他总能在恰当时机找到一句聪明机智的话来说。”

对于连说来,这是无比美妙的一瞬间,他在花园里漫步,幸福得已经发了狂。

后来他上楼来到自己的办事房,让人通报德·拉莫尔侯爵,说他求见。幸好侯爵没有出门。他让侯爵看几份从诺曼底来的贴有印花的文件,很容易地就证明了诺曼底的诉讼需要处理,他不得不推迟到朗格多克去的动身日期。

“您不走我感到很高兴,”侯爵在他们谈完事务以后,对他说,“我喜欢见到您。”于连退出去,这句话使他感到很窘。

“而我呢,我要去引诱他的女儿!也许还要使得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这门婚事成为泡影。他把他的未来全都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了;即使他不能成为公爵,至少他的女儿可以有权坐凳子。”[6]于连打算不顾玛蒂尔德的那封信,也不顾他已经向侯爵做过的解释,动身到朗格多克去。这一线道德的光辉闪了一闪,很快就消失了。

[6]从前在法国的宫廷上,公爵夫人以上等级的贵妃享有在国王或王后面前坐凳子的特权。

“我多么善良啊,”他对自己说;“我,一个平民,居然怜悯这种身份的一个人家来了!我,德·肖纳公爵把我称为仆人!侯爵又是怎样增加他那巨大的家产的呢?他在宫里一得到消息,第二天可能发生政变,就把公债卖掉。可我呢,后娘般的老天把我降生在最下层的阶级里,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没有给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说,我没有面包,说得非常确切,没有面包,我,居然拒绝接受送上来的一个快乐!我如此艰难地穿越这片叫做平庸的灼热沙漠,居然拒绝接受来解除我的干渴的一泓清泉!不,我没有这么傻;在我们称为生活的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都为自己。”

他想起了德·拉莫尔夫人向他投来的,特别是她的朋友,那些贵夫人向他投来的充满轻蔑的眼光。

战胜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快乐,最后把他剩下的那一点儿道德的呼声完全压下去了。

“我多么希望能看见他发火啊!”于连说;“我现在充满信心,可以狠狠给他一剑。”他做了一个表示第二架式的动作。“在这以前我不过是一个有点胆大妄为的穷学究。在这封信以后,我和他平等了。

“是的,”他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慢悠悠地对自己说,“侯爵和我,我们两人的价值已经衡量过了,汝拉山的可怜木匠占了上风。”

“好!”他嚷了起来,“我就在回信上签上这么个名字。德·拉莫尔小姐,别以为我会忘掉自己的身份。我要让您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您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背弃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的一个后裔。鼎鼎大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曾经跟随圣路易[7]参加十字军东征。”

[7]圣路易(1214—1270),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他不顾臣子们反对,进行了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但得瘟疫死于途中。

于连没法控制他的快乐。他不得不下楼来到花园里。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卧房,他觉得太窄小,没法自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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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汝拉山的可怜的农民,”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说,“我,注定要一辈子穿这一身可悲的黑衣服!唉!换了二十年以前,我会和他们一样穿上军服!那时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阵亡,就是三十六岁当上将军。”他手里紧紧握着这封信,使他有了一位英雄的身材和姿态。“现在,确实如此,穿着这件黑衣服,到了四十岁,可以像博韦[8]的主教先生那样有一万法郎的薪金和蓝绶带。

[8]博韦,法国瓦兹省省会,主教府所在地。

“好吧!”他像靡非斯特[9]那样笑着对自己说,“我比他们聪明;我知道怎样选择我这个时代的军服。”他感到他的野心和他对教士服装的喜爱成倍地增长了。“有多少红衣主教,他们的出身比我低,然而掌握过统治大权!譬如说,我的同乡格朗韦尔[10]就是一个。”

[9]靡非斯特,德国诗人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企图以爱情、欢乐和权力收买主人公浮士德的灵魂,但终于失败。[10]格朗韦尔(1517—1586),红衣主教,生于贝藏松,曾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大臣。不过他的父亲并非贫困,也曾是查理五世的大臣。

于连的激动情绪渐渐平静下去;谨慎心又冒了上来。他的老师达尔杜弗[11]的台词,他记得滚瓜烂熟;他像他的老师达尔杜弗那样对自己说:

[11]达尔杜弗,法国喜剧家莫里哀的同名喜剧中的人物,典型的伪君子。

“我很可以把这些话当作是正当的手段。

……

如果她不给我一点我一向所希望的实惠,

来替这话作担保,使我能相信,

我是绝不能听信这么甜美的话的。”

《达尔杜弗》第四幕,第五场。

“达尔杜弗也是被一个女人毁掉的,他并不比别人坏……我的回信可能被出示……我们找到这个补救办法,”他用勉强压住的残忍的口气,慢吞吞地补充说,“我们要把崇高的玛蒂尔德的信中那些最热情的句子做为回信的开头。

“对,但是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四个仆人会向我扑过来,把原信抢走。

“不,因为我武装得很好,谁都知道我有朝仆人开枪的习惯。

“好,他们中间有一个勇敢;他朝我扑过来。别人答应赏给他一百拿破仑[12]。我打死他或者打伤他,好极了,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完全合法地把我投进监狱;我在轻罪法庭受审,经法官们公平合理地判决,把我送到普瓦西[13]去跟丰唐先生和马加隆先生[14]作伴。在那儿我跟四百个乞丐混杂地睡在一起……而我居然会怜悯这些人!”他猛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他们对一旦落在他们手心里的第三等级的人怜悯吗?”这句话结束了他对德·拉莫尔先生的感激,在这以前这种感激心情一直在不由他做主地折磨着他。

[12]拿破仑,有拿破仑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值20法郎。

[13]普瓦西,法国塞纳-瓦兹省城市,在塞纳河边,那儿有中央监狱。

[14]丰唐先生和马加隆先生,当时法国小讽刺刊物《纪念册》的编者。因为刊物讽刺了王朝复辟政府,他们都被判处徒刑,送到普瓦西服苦役。

[15]卡隆上校(1774—1822),忠于拿破仑的军官,王政复辟时期退役,在上莱茵省会科尔马从事军事阴谋活动,被告发后,判处死刑。

“别忙,贵族先生们,我懂得你们这种不择手段的狡猾办法;玛斯隆神父或者神学院的卡斯塔内德先生未必能干得更漂亮。你们把这封挑逗性的信抢走,我就会重蹈科尔马的卡隆上校[15]的覆辙。

“等一等,先生们,我要把这封决定命运的信装在一个用火漆封好的小包里,送给皮拉尔神父先生保管。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冉森教派信徒,像他这种人是不会受到金钱的诱惑的。是的,但是他有拆信的习惯……我把这一封送到富凯那儿去。”

应该承认,于连的目光是凶暴的,他的相貌是丑恶的,显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犯罪的表情。这是在和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

“拿起武器!”于连嚷道。他一步跳下府邸的几级台阶。他走进街角的一个代书人的铺子。他把代书人吓住了。“给我抄一份,”他把德·拉莫尔小姐的信交给他,对他说。

在代书人抄写时,他亲笔写信给富凯,要求为他保存一样珍贵的东西。“但是,”他停下笔,对自己说,“邮局的书信检查处会打开我的信,把你们寻找的那封信交给你们……不,先生们。”他到新教徒开的书店去买了一本很大很大的《圣经》,把玛蒂尔德的信非常巧妙地藏在封面里,然后包成一个包,由驿车送走,收件人写的是富凯的一个工人,巴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这件事办妥以后,他轻松愉快地回到拉莫尔府。“现在,看我们的了!”他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卧房里,脱掉外衣,大声嚷道。

“怎么!小姐,”他写信给玛蒂尔德,“德·拉莫尔小姐通过父亲的仆人阿尔塞纳的手,把一封过分富有诱惑性的信交给汝拉山的一个可怜的木匠,毫无疑问为了愚弄他的单纯……”接着他抄刚收到的信中的那些最明显的句子。

和他这封信相比,即使是德·博瓦西骑士先生外交上的深谋远虑也大为逊色。这时候还只有十点钟,于连陶醉在幸福和对自己的力量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对一个穷鬼来说是那么新奇。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听他的朋友吉罗尼莫唱歌。音乐从来不曾使他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他成了一个神。[16]

[16]Esprit per. pré. gui. 20. A. 30. ——原注。司汤达的这个谜一般的注,到1932年由莫里斯·帕蒂里埃解释出来,应是:“Esprit perd préfecture. Guizot. 20 Août 1830.”意思是“才智失去了省长之职。基佐。1830年8月20日。”司汤达在7月革命之后确实申请过省长的职位。毫无疑问在他修改这一页时,得到了基佐政府拒绝他申请的消息。他指责基佐不信任有才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