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章 喜歌剧院包厢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As the blackest sky
Foretells the heaviest tempest.
Don Juan, C. I, st. 73[1]
[1]英文,“正如最阴暗的天空预兆最大的暴风雨。——《唐璜》第1歌,73节”
在这场激烈的感情波动中,于连感到的主要是惊奇,而不是幸福。玛蒂尔德的辱骂向他证明了俄国人的策略有多么明智。“少说话,少行动,这是我能够得救的唯一办法。”
他扶起玛蒂尔德,一句话也没有说,让她坐到长沙发上,渐渐地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为了装装样子,她把德·费尔瓦克夫人的那些信拿在手里;她慢慢地把它们拆开。当她认出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十分明显。她一页页翻着那些信,没有细看;大部分信都有六页。
“至少您要回答我,”玛蒂尔德最后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但是不敢看于连。“您清楚地知道,我很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造成的不幸,我愿意承认。这么说,德·费尔瓦克夫人已经把您的心从我这儿抢走了……这不幸的爱情促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牺牲,她也曾为您做出吗?”
一阵阴郁的沉默是于连的全部答复。“她有什么权利,”他想,“要求我做正派人不该做的泄露秘密的事?”
玛蒂尔德试着看看那些信;她眼睛里噙满泪水,没有办法看下去。
一个月来她一直陷在不幸之中,但是她的高傲的心灵还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造成了这次爆发。嫉妒和爱情在一瞬间里战胜了自尊心。她坐在长沙发上,离他非常近。他望着她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忽然间他把自己该怎么做完全忘得一干二净;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几乎要把她紧抱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来。她眼睛里的极度痛苦使他大吃一惊,已经认不出通常的那种眼神了。
于连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他强制自己采取勇敢的行动,这非常非常困难啊!
“如果我让自己沉浸在爱她的幸福中,”于连对自己说,“这双眼睛很快就会仅仅表示出最冷酷的轻蔑表情。”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用微弱的声音和勉强有力量说完的话,一再向他保证,她对因为自尊心太强而可能干出的那些事感到十分懊悔。
“我也有自尊心,”于连用勉强发出来的声音对她说,在他的脸上显露出,他的体力已经衰竭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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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尔德迅速朝他转过身来。听见他的声音是一个她已经几乎不再盼望的幸福。这时候她想起她的高傲仅仅是为了诅咒它,她恨不得能找到一些不寻常的、难以置信的办法来向他证明,她有多么崇拜他,又有多么厌恶自己。
“或许是因为我的这种自尊心,”于连继续说下去,“您才对我有过片刻的好感。肯定是因为我这种勇敢的、适合一个男子汉的坚定,您此时此刻才尊重我。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
玛蒂尔德打了个哆嗦;她的眼睛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这就要听见宣告对她的判决了。这个反应没有逃过于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勇气消失了。
“啊!”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听着从他嘴里正在讲出来的那些空话的声音,好像听的是什么与他毫不相干的响声。“如果我能够吻遍你这如此苍白的双颊,而你又感觉不到,那有多么好啊!”
“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他继续说下去……他的嗓音越来越微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对我感兴趣……”
玛蒂尔德望着他,他经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脸部表情没有泄露他的真实感情。他感到爱情一直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他崇拜她从来没有崇拜到这般程度,他几乎和玛蒂尔德一样疯狂。如果她有足够的冷静和勇气,略施小计,他一定会跪倒在她面前,发誓放弃这个无谓的演戏。他有足够的力量,能够继续说下去。“啊!科拉索夫,”他心里发出叫喊,“您为什么不在这儿!我多么需要您的一句话来指导我的行动!”在这同时他的声音在说:
“即使没有别的感情,单单感恩也足以使我爱慕元帅夫人,她体谅我,她在别人鄙视我的时候安慰我……我完全可以不去过分信任某些毫无疑问是极其使人愉快的,但是也许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促的表面现象。”
“啊!伟大的天主!”玛蒂尔德叫了起来。
“好吧!您能给我什么保证呢?”于连又说,语气严厉而坚决,仿佛他忽然间放弃了慎重周到的外交礼节。“什么保证呢,哪一个神灵能向我保证,您此时此刻看来准备让我恢复的地位能存在两天以上呢?”
“我的过分的爱情,还有如果您不再爱我的话,我的过分的不幸,”她一边对他说,一边握住他的双手,并且朝他转过身来……
她刚做出的这个急遽的动作稍微移动了她的短披肩,于连看到她的迷人的肩膀。她的头发稍微有点乱,唤起了一个甜美的回忆……
他快要屈服了。“一句有欠考虑的话,”他对自己说,“我就会使那一长串在绝望中度过的日子又重新开始。德·雷纳尔夫人常常找出理由来做她的心要她做的事;而这个上流社会的年轻姑娘,只有在用充分理由向自己证明她的心应该被感动以后,她的心才会感动。”
他在转瞬之间看到了这个事实,接着在转瞬之间恢复了勇气。
他抽回被玛蒂尔德紧紧握着的双手,带着明显的恭敬神情,略微离开她一点。一个人的勇气不可能更高了。接着他把散落在沙发上的德·费尔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全都拣起来,装出彬彬有礼的,但是在这时候变得如此残酷的态度,补充说:
“请德·拉莫尔小姐容许我考虑这一切。”他迅速地离开,走出了图书室;她听见他接连地把所有的门重新关上的声音。
“这个恶魔一点也不动心,”她对自己说……
“可是我说什么,恶魔!他聪明,谨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难以想象的错误。”
这种看法继续保持下去。玛蒂尔德这一天几乎感到了幸福,因为她整个儿沉浸在爱情之中;别人见了会说她的心灵从来不曾受到过自尊心的折磨,而且这是怎样的自尊心啊!
晚上,在客厅里,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夫人来到时,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这个仆人的声音她听上去很不吉利。她看见元帅夫人感到受不了,急匆匆地走开。于连对自己费尽心机取得的胜利并不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眼神担心,没有在拉莫尔府吃晚饭。
他的爱情和他的幸福,随着他远离战斗的时刻,在迅速地增长。他已经开始责备自己。“我怎么可以和她对抗呢!”他对自己说;“万一她不再爱我呢!一瞬间可以改变这个高傲的心灵;应该承认,我待她的态度太可怕了。”
晚上,他深深地感到他必须在喜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露面。她特意邀请过他。玛蒂尔德不会不知道他是到场了,还是失礼没有到场。尽管这个道理十分明显,他在晚上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没有力量投身到社交界去。如果他说话,他就会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点钟的钟声响了。必须露面了。
幸好他发现元帅夫人的包厢里挤满了妇女,他给安置在门边,完全被那些帽子遮住。多亏了这个位置,否则他要闹一场笑话。卡罗利娜在Matrimonio segreto[2]里的悲痛欲绝的歌声,美妙绝伦,听得他泪如雨下。德·费尔瓦克夫人看到他的眼泪,这眼泪跟他平常的那种男子汉的坚定相貌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连这位贵夫人的心也被打动了,尽管她的这颗心早已经让一个新贵女人的傲气中的各种腐蚀性最强的成分浸泡得麻木不仁。她还剩下的那一点儿女人的心肠促使她开口。她在这时刻希望欣赏自己的嗓音。
[2]意大利文,“《秘婚记》”。
“您看见拉莫尔家的夫人们吗,”她对他说,“她们在第三层包厢里。”于连立刻很不礼貌地靠在包厢的前面,把身子探出去。他看见玛蒂尔德;她的眼睛闪着泪光。
“可是今天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于连想;“多么热心啊!”
玛蒂尔德说服她母亲上喜歌剧院来,虽然一个经常上她家来献殷勤的女人急忙向她们提供的包厢位置不合适。她想看看于连会不会跟元帅夫人在一起度过这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