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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三十二章 老虎

[法]司汤达2019年03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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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为什么事情是这样,而不是别样?

博马舍[1]

[1]博马舍(1732—1799),法国喜剧作家。代表作有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

一位英国旅行者谈起他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他把它养大,抚爱它,但是桌子上始终放着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

于连只有在玛蒂尔德不能够从他眼睛里看到幸福的表情时,才沉湎在过度的幸福之中。他准确地按照规定去做,时不时对她说上一两句严厉话。

他惊讶地注意到玛蒂尔德变得那么温存,每当她的温存,还有她的过分的忠诚,达到了快要使他完全失去自制力的时候,他有勇气突然一下子离开她。

玛蒂尔德第一次有了爱情。

生活一向对她说来慢得像龟爬,现在却快得像飞一般。

然而自尊心非得通过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因此她愿意大胆地去冒爱情可能给她带来的任何危险,谨慎小心的倒是于连;只有在出现危险的时候,她才不顺从他的意愿。她对他顺从,而且几乎到了谦恭的地步,但是对家里任何一个来接近她的人,不论是亲戚还是仆人,反而表现得更加高傲了。

晚上在客厅里,哪怕有六十个人在场,她也会把于连叫过去,跟他单独谈话,而且谈得很久。

小唐博有一天在他们旁边坐下,她要他到图书室去替她取斯摩莱特[2]的那卷内容谈一六八八年革命的书。看到他迟迟疑疑,她又补了一句:“您不用着急,”用的那种带侮辱性的高傲声调,给于连的心里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2]斯摩莱特(1721—1771),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兰登传》等。他的《英国通史》出版于1757年。

“您注意到这个小怪物的目光没有?”他对她说。

“他的伯父在这个客厅里伺候了有十一二年,否则我会立刻把他赶出去。”

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等人的态度,表面上十分有礼貌,实际上仍旧是那样咄咄逼人。玛蒂尔德为了从前对于连说过的所有那些知心话,狠狠地责备自己,尤其是因为她不敢向他承认,她把她对这些先生做出的、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纯洁的好感表示故意夸大了。

尽管她决心很大,她的女性的自尊心还是天天都在阻止她对于连说:“当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上,碰巧碰到我的手的时候,我没有把我的手抽回来的这种软弱的表现,正是因为跟您谈,我才从描述它中间得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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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些先生中间不论哪一位只要刚跟她她上一会儿,她就会碰巧有一句话要问问于连,这也是把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借口。

她发觉自己怀孕了,非常高兴地告诉于连。

“现在您还会怀疑我吗?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我永远是您的妻子。”

于连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他差点儿忘掉自己的行动原则。“这个可怜的姑娘为了我毁掉她自己,怎么能故意这样冷酷无礼地对待她呢?”只要她看上去有一点儿不舒服,即使是在他能够听从理智的可怕声音的日子里,他也不再有勇气说一句残酷的话,尽管按照他的经验,残酷的话对维持他们的爱情是必不可少的。

“我要写一封信给我的父亲,”一天玛蒂尔德对他说,“他对我说来不止是父亲,还是朋友。像这样的人我认为试图欺骗他,哪怕是一分钟,不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不适合的。”

“伟大的天主!您要干什么?”于连惊恐地说。

“尽我的职责,”她回答,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她发现自己比她的情夫高尚。

“不过他会把我丢人现眼地赶出去的!”

“这是他的权利,应该尊重它。我将让您挽着我的胳膊,让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大门走出去。”

于连惊呆了,要求她推迟一个星期。

“我不能够,”她回答,“荣誉要求这么做,我看到了责任,应该尽到,而且应该立刻尽到。”

“好吧!我命令您推迟,”于连最后说。“您的荣誉不是没有保障的,我是您的丈夫。这事关重大的一步将改变我们两人的处境。我也有我的权利。今天是星期二;下个星期二是德·吕兹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尔先生回来时,看门人将把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交给他……他一心只想着让您当上公爵夫人,对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您想想看他会有多么不幸!”

“您是想说:您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

“我可以怜悯我的恩人,可以为了损害他而感到痛心;但是我不害怕,而且永远不会害怕任何人。”

玛蒂尔德服从了。自从她把自己的新情况通知他以后,他还是头一次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从来不曾这样爱过她。他心灵中的温情的那一部分高兴地抓住玛蒂尔德的身体状况做为借口,避免对她说冷酷无情的话。想到要向德·拉莫尔先生招认,他感到心神不安。他会被迫跟玛蒂尔德分开吗?在看到他走的时候,不管她多么痛苦,等他离开一个月以后,她还会想到他吗?

对侯爵可能对他说的那些公正的责备话,他也感到几乎同样的恐惧。

晚上,他向玛蒂尔德承认这第二个苦恼原因,接下来,他的爱情使他忘乎所以,把第一个苦恼的原因也说了出来。

她的脸色变了。

“远离我度过半年,”她对他说,“对您说来,真的会是一个不幸吗?”

“非常非常大的不幸,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这个不幸在我想到它时不能不感到恐惧。”

玛蒂尔德非常幸福。于连那么用心地扮演他的角色,以至于他成功地让她认为两个人中间是她爱得更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来临。午夜十二点,侯爵回到家里发现一封信,信封上写明,他只可以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亲自拆阅。

“我的父亲:

“我们之间的一切社会的关系都破裂;剩下的只是自然的关系。除了我的丈夫,您是而且将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想到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但是为了我的耻辱不至于公开,为了让您有时间慎重考虑和采取行动,我不能再拖延下去,不把我应该告诉您的事告诉您。您对我的爱是极其深厚的,如果您愿意给我一笔小小的年金,我将跟我的丈夫搬到您希望我去的地方去住,譬如说瑞士。他的姓是那么卑微,因此不会有人认出索雷尔太太,维里埃尔的一个木匠的儿媳妇是您的女儿。瞧,这个姓我写的时候感到那么困难。我为于连担心,怕引起您看来是那么公正的愤怒。我不会做公爵夫人了,我的父亲;不过我爱上他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因为是我先爱他的,是我引诱他的。我从您那儿继承了一颗太高尚的心,不可能把我的注意力停留在平庸的或者在我看来是平庸的人身上。为了使您高兴,我曾经考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可是枉费心机。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价值的人放在我的眼前呢?您自己在我从耶尔回来时也亲口对我说过:‘这个年轻的索雷尔是唯一能够使我感到开心的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为了这封信给您带来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话,也会和我一样感到难过。我不能阻止您作为一个父亲生气;但是继续像一个朋友那样爱我吧。

“于连尊敬我。如果说他有时跟我谈话,那仅仅是出于对您怀有的深切的感恩心情,因为他天生的性格高傲,除了在正式场合,从来不答理比他地位高得多的人。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观念非常强烈,而且是天生的。是我,我羞愧地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而且像这样的承认决不会对任何人再去做了,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二十四小时以后,您为什么还对他生气呢?我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如果您一定要的话,将由我来转达他的深切的敬意和因为惹您生气而感到的遗憾。您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我要到他愿意去的地方去找他。这是他的权利,这是我的职责,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如果您慈悲为怀,愿意给我们六千法郎维持生活,我将怀着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否则于连打算搬到贝藏松去住,在那儿他将开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学。不管从怎样低的起点开始,我相信他将来会飞黄腾达。跟他在一起我并不害怕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能肯定他将扮演主要角色。而那些曾经向我求婚的人中间,有哪一个您也能这样说呢?他们有大片大片的庄园!单凭这个条件,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理由。我的于连如果有一百万和我父亲的保护,即使在现在的社会制度下,也能够达到很高的地位……”

玛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一个全凭一时冲动行事的人,她写了八页。

“怎么办?”于连在侯爵看这封信的时候对自己说;“首先,我的职责,其次,我的利益,在哪儿呢?我受他的恩惠是巨大的;没有他,我只能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坏蛋,而且还不是一个能避免让别人憎恨和迫害的坏蛋。他把我栽培成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因而我将来干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坏事,首先是次数比较少,其次是不那么卑鄙了。这比他给我一百万还要有价值。我全亏了他,才能有这个十字勋章,才能干类似外交公务的事,使我的地位提高到一般人之上。

“如果他拿起笔来规定我怎么做,他会写些什么呢……”

于连的沉思突然被德·拉莫尔先生的老随身仆人打断了。

“侯爵要立刻见您,不管您穿着衣服还是没穿着衣服。”

仆人和于连并排走着,低声补充说:“侯爵先生火气很大,您可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