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四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2018年06月28日Ctrl+D 收藏本站
这个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带来的惊吓之后变得更加苦涩。娃娃也是那些天里送来的,没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来源似乎显而易见:只有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会送她这样的东西。从上面带着的商标来看,娃娃是在马提尼克岛买的,身上穿着精美的衣服,鬈曲的头发用金丝做成,躺下时眼睛还会闭上。费尔明娜·达萨觉得十分好玩,于是便放松了警惕,白天让娃娃躺在她的枕头上,晚上则习惯了和它睡在一起。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从一个令人精疲力竭的梦中醒来,竟发现洋娃娃正在变大:它来时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脚撑破了。费尔明娜·达萨曾经听说过非洲的巫术,但都没有像眼前这件事这样令人毛骨悚然。况且,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这样的男人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她是对的:娃娃不是车夫送来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个卖虾人带来的,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费尔明娜·达萨试图解开这个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那忧郁的气质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渐渐让她相信,她想错了。这个谜一直悬而未解,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她就不寒而栗,直到婚后很久仍是如此,尽管那时她已经有了孩子,并且相信自己是被命运拣选的宠儿,是最幸福的女人。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最后的尝试是请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校长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为他们撮合。嬷嬷无法拒绝医生的请求,因为自从她所属的修会在美洲建立以来,这个家族就给予了很多赞助。上午九点,她在一个新入会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现在费尔明娜·达萨家。两人不得不同笼子里的鸟儿逗趣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费尔明娜·达萨沐浴完毕。嬷嬷是个男性化的德国女人,说起话来像金属发出的声音一样,目光中带着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点儿也不相符。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更令费尔明娜·达萨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样,费尔明娜就感觉像五脏六腑里有蝎子在爬一样厌恶。刚一出浴室门,她就认出了她,学校里所受的种种折磨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每日弥撒那难以忍受的无聊,考试的惊恐,新入会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虚所毁掉的全部生活。而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恰恰相反,她带着看似由衷的喜悦同费尔明娜打了招呼,对她长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表示惊喜,夸奖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称赞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长的橘树花。她吩咐新入会的修女在原地等候,并嘱咐她不要和那些乌鸦靠得太近,否则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把她的眼睛啄出来。接着,她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和费尔明娜单独聊一聊。于是,费尔明娜邀请她来到客厅。
这是一次简短而不愉快的会面。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拐弯抹角上,而是单刀直入地提供给费尔明娜·达萨一次体面复学的机会。当初被开除的原因不仅可以从档案里而且可以从大家的记忆中一笔勾销,这样她便可以完成学业,获得文学学士的文凭。费尔明娜·达萨一头雾水,想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一位值得拥有一切的人的请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让你幸福。”修女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明白了。她心想,一个因为一封纯洁无辜的信而毁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么权利充当爱情的使者呢?但她没敢说出口。她只是说,是的,她认识这个人,但同样也知道他无权干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恳求你的,是请你允许他同你谈五分钟。”修女说,“我相信,你的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想到父亲也是这次会面的同谋,费尔明娜·达萨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我们见过两次,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说,“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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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有点脑子的女人都明白,这个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赐。”修女说。
她继续述说着他的种种美德,他的虔诚,还有他救死扶伤的献身精神。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串坠有象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来,在费尔明娜·达萨的眼前晃了晃。这是件家族圣物,有上百年的历史,由一位锡耶纳的金匠雕琢而成,被克莱蒙四世[10]祝福过。
[10] 克莱蒙四世(1200-1268),1265至1268年间的天主教教皇。
“它是你的了。”她说。
费尔明娜·达萨只觉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涌,胆子一下大了起来。
“我不明白您怎么会干这种事,”她说,“您不是一向认为爱情是罪过吗?”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装作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但眼皮却红得冒火。她依旧在她眼前晃着那串念珠。
“你最好放明白些,”她说,“因为在我之后,大主教可能会来,跟他谈,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让他来好了。”费尔明娜·达萨说。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把金念珠藏进衣袖,然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抽出一块很旧的手帕,攒成一个团,紧紧地握在拳头里。她带着同情的微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费尔明娜。
“我可怜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你还在想着那个人。”
费尔明娜·达萨努力咽下了一句无礼的话,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修女,目不转睛,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最终,她满意地看见修女那男人般的眼睛被泪水淹没。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用手绢团擦掉眼泪,站起身来。
“你父亲说得一点儿不错,你就是一头骡子。”她说。
大主教并没有来。而如果不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来找表妹过圣诞节,让两个姑娘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这件难缠的事情本该在那天就已结束。早晨五点,他们在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上接到了她。在一群因晕船而奄奄一息的混乱的旅客中,她容光焕发地下了船,举手投足尽显女性的妩媚,并为终于告别了昨夜的颠簸而兴奋不已。她背来了几篓子活火鸡,还有她家肥沃庄园里出产的各色水果,为的是在她做客期间谁也不缺吃的。她的父亲利希马科·桑切斯让她问问达萨家复活节时是否需要乐师,他有最好的乐师可以差遣,并许诺过些时候会用船运一些烟火来。他还说,自己三月份之前都不能来接女儿,所以她可以尽情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表姐妹俩立即开始享受共度的时光。她们从第一个下午起便一同沐浴,赤身裸·体,用浴池里的水互施洗礼。她们互相擦肥皂,捉虱卵,比臀部,比结实的乳··房,把对方当作镜子,细细比较自上次两人赤身相见以来,无情的时光如何改变了各自的身体。伊尔德布兰达个头高大,身体结实,皮肤是金黄色的,但全身长着混血女人的毛发,短而鬈曲,如同一层金属丝形成的泡沫。而费尔明娜·达萨则不同,她赤·裸的身体有些苍白,线条修长,皮肤光滑,毛发柔顺。加拉·普拉西迪娅为她们在卧室里摆好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床,可她们有时却睡在一张床上,熄着灯一直聊到天亮。她们还会抽上几支拦路劫匪抽的那种细雪茄,这是伊尔德布兰达藏在箱子里衬带过来的。抽完后,烧上几张亚美尼亚纸,以祛除卧室里茅草房子似的浓烈气味。费尔明娜·达萨第一次抽烟是在巴耶杜帕尔镇,之后又在丰塞卡和里奥阿查抽过。在里奥阿查时,十几个表姐妹一起关在一间房里,一边谈论男人,一边偷偷抽烟。她还学会了反着吸烟,即把香烟有火的一头放进嘴里,就像战争中的夜晚,男人们为了不让香烟的火光暴露自己所做的那样。但她从未独自抽过烟。伊尔德布兰达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抽烟,正是那时她养成了烟瘾,不过始终是偷偷抽,甚至背着丈夫和孩子们,不仅因为女人当众抽烟很不雅,还因为偷偷做的事情别有一番乐趣。
伊尔德布兰达的旅行也是父母强迫的,为的是让她远离不可能的爱情,尽管他们想让她相信此行是为了帮费尔明娜拿个主意,定一门好亲事。伊尔德布兰达接受了旅行的建议,并计划像当初表妹所做的一样,再次对遗忘女神加以嘲弄。她已经和丰塞卡的电报员说好了,以最秘密的方式帮她传递消息。因此,当她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不禁大失所望。而更糟的是,伊尔德布兰达抱有一种整体的爱情观,认为每一个人的爱情变故都会影响到全世界所有的爱情。然而,她并没有放弃计划,反而以一种令费尔明娜·达萨惊慌失措的胆量,独自一人去了电报室,准备取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帮助。
她起初没能认出他来,因为她根据费尔明娜·达萨的描述想象出来的样子与他本人完全不符。第一眼看到他时,她觉得表妹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职员到了几乎疯狂的地步。他的气质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衣着则像落难的犹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任何人动心。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对他的第一印象,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即使到了最后,他也完全不知情——无条件地为她效劳。没有人像他这样善解人意,既没有要求她证明身份,也没有向她索要地址。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每星期三下午,她到电报室来,他便会把回复交到她手中,仅此而已。另外,当他读完伊尔德布兰达写好带来的字条后,问她是否接受一点修改,她同意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先是在行与行之间做了一些改动,而后又涂掉,重新写过,写到没有空地儿了,干脆把纸撕掉,重新写了一封和原来完全不同的电文,她觉得新的电文内容感人肺腑。走出电报室的时候,伊尔德布兰达差点掉下眼泪来。
“他很丑,而且可怜兮兮的,”她对费尔明娜·达萨说,“但他身上洋溢着爱。”
最引起伊尔德布兰达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独。她对表妹说,她就像个二十岁的老处女。伊尔德布兰达习惯了在一个人数众多且人员分散的庞杂家庭里生活,谁都无法准确说清家里到底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会有谁来吃饭。她无法想象,一个像表妹这样年龄的姑娘会把自己封闭在一种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毫不夸张:每天从清晨六点起床开始,直至熄灭卧室里的灯光,她全然把自己献给流逝的时间。生活是从外部强加给她的。首先,伴随着最后的鸡鸣,送牛奶的男人叩响门环把她吵醒。接着,卖鱼的女人来敲门,带着一箱躺在一层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红鲷鱼,还有那些豪爽的帕伦克女人,带着产自玛利亚·拉巴哈的蔬菜和圣哈辛托的水果。再往后,这一整天里,各色人等都会来敲门:乞丐,卖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着笛子的磨刀匠,收旧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报纸的,还有用纸牌、手相、咖啡渣或水盆里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赛女人。加拉·普拉西迪娅的一周都是在开门、关门中度过的,她反复地说着“不”、“请改天再来”,或者气急败坏地从阳台喊道:“别再来烦我们了,该死,该买的我们都买齐了!”她以极大的热情和风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以至于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把她当成姑妈,甚至喜欢上她了。她当女仆当上了瘾。只要有一小会儿空闲,就跑到工作间去熨烫白色的衬衣和床单,把它们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柜中,而且不仅是对刚洗过的衣服熨了又叠,对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对待。她还同样精心地保管着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费尔明娜·桑切斯是费尔明娜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四年了。不过,家里拿主意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她下令该吃什么,该买什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就这样,她决定着一个根本不需要决定什么的家庭的全部生活。每当她清洗完鸟笼,给鸟儿们喂过食,又侍弄过那些其实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后,就没有了方向。被学校开除后,好几次她都睡午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绘画课不过是又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罢了。
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被赶走后,她同父亲的关系就不再亲热,但两人找到了一种互不干扰的共同生活的方式。她起床时,他已经出门去做生意了。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饭,尽管几乎从来都吃不下什么,因为教区咖啡馆的开胃酒以及加利西亚的小菜和点心已经把他填饱了。他也不吃晚饭:她们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只盘子里,再用另外一只盘子扣在上面,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热过之后拿来当他的早餐。每个星期,他会给女儿一次钱,用于家中的花费。这笔钱他估算得很合适,女儿也精打细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临时性开支,他都从容愉快地接受。他从不少给一分钱,也从不查账,但她却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圣职部的法庭交账似的。他从未对女儿说起自己生意的性质和状况,也从没有带她去看过他在港口的那些办公室,因为它们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们的禁区,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洛伦索·达萨晚上十点前不会回家,这个钟点是战争不那么严重时宵禁开始的时间。在这之前,他会一直待在教区咖啡馆里,随便什么都玩,因为他是室内游戏的行家,样样精通。他总是神志清醒地回到家,从不吵醒女儿,尽管每天一睁开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则一直嚼着熄灭的雪茄烟头,时不时地再喝上几杯。然而一天晚上,费尔明娜·达萨感觉到了他进屋的声响。她听见他走在楼梯上那哥萨克人似的脚步声,他在二楼走廊上沉重的喘气声,还有他用手拍打她卧室门的声音。她给他开了门,头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说话声让她感到害怕。
“我们完了,”他说,“全完了,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共 3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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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丑,而且可怜兮兮的,但他身上洋溢着爱。
好现实啊,嬷嬷是反对爱情的,来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医生结果,态度大转变,还威胁说会有大教主来,可能是我眼界和格局小了,所见之处都是黑暗,,,,
嬷嬷一方面是基于对医生的感恩(自己所在的修会一直受到医生的赞助)这个也算是嬷嬷的良好品德的了吧 所以所见之处并非都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