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大功告成 · 2
高阳2019年07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像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作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作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在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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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是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像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兑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实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光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你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托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气。
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绝不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