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深入虎穴 · 1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像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摇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
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人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谈。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拨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像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饷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旧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的,“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这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账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像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账”,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