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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情场干戈 · 2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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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站稳了地步不可。

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

“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趁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觉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

“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的。

“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风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

“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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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

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

“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

“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

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地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

“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入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伺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便即入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老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太热,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倩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老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胡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