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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胡雪岩事业的贤内助——螺蛳太太 5.1 螺蛳太太 · 1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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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长毛作乱,纷纷逃乱,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大小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人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游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

原来那大小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像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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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它。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

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像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像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灯火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的,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像。”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到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

“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像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

“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像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

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将顺。

“七姐的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