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雪岩宴请四方,荣华背后危机四伏 6.1 帮夫行运 · 1
高阳2019年07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自从罗四姐嫁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肱,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胡雪岩水涨船高,亦就事事顺手了。
原来从道光年间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乱,亦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头目,西面的叫马朵之,盘踞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鳌,以甘肃与青海的河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据地;北面叫马化隆,是三大头目中最狠的一个,势力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老巢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是一大财源。
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隆的金积堡,此人狡诈百出,专门煽动善良的回民,与汉人为敌,但表面却对宁夏将军穆图善很恭敬。左宗棠却看穿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积堡。
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军与甘回的勾结。捻军分为两大股,称为“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军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煤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军的特性在于易聚易散,但看起来像乌合之众,而流窜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亦很厉害。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军见了就逃,但一停下来,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军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僧王打的是东捻,西捻的头子叫张总愚,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隆由西往东,也有千把里的这条战线交会。
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乱亦不知何时才能平定,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罗四姐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堂自陈五年可以平定回乱之时。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肃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克复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于是又施狡计,“上书乞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但部众或者收编为官军、或者遣散、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戡乱剿匪,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作乱的,狡诈者多,诚实者少,平洪杨那几年,其他义军乘机窃起,就抚而又反复者,不知多少。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隆又有善于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所以置之不理,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升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剽悍的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湖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又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则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骄兵相逼,重重围困,一筹莫展,最后听从幕宾建议,反攻徽州以期打通浙江的运道。于是曾国藩移军祁门以北、徽州以西的江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溃,只有刘松山在月下列队迎敌,太平军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至刘松山打出旗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失,“老帅”无恙,惊魂始定。祁门一役,是曾国藩靖江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当协力,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左宗棠本由曾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问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女”,对刘松山的重用,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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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许,打西捻、平甘回,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直到西捻既平,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
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鄜四州以后,进军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隆惊恐万状,一面再次求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子,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坐视不顾,于是刘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坠马,因而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克复了金积堡。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它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继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
从咸丰末年,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湘军、淮军、浙军、粤军等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一,“回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有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军投过来的,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军纪大有区别。湘军中以彭玉麟部下纪律最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宽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恪守纪律,一半是左宗棠治军较严,一半亦由于心悦诚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悦诚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岩了,“湖湘子弟满天山”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庄、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至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棠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爷”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军纪?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侯爷”维持纪律。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越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通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改为‘太太’,有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下人不明其理,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
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是,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原来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敌苦了。于是胡雪岩不免流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是每天的例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甚至在“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事,这件事就可忧了。
“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一,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伴们看东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帮他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
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骚,不过,她也有些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她问,“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
“喏,”螺蛳太太不免有些怨言,“都是我们那位刘三叔!”
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胡老太太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痧,刮出一条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中”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
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像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
“请你快点。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
“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伴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店?”
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伴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番,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看。”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帖“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
这“狗皮膏药”是“房中药”的一种。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由于他的豪爽风趣,结识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谈谈风月。其中有个苏州人,谈起上一科的状元,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托人买妾,信中说得很坦率,娶妾无非及时行乐,用不着找什么理由,没有儿子,一定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身在外,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这些话,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他说,及时行乐,这句话,要分做两面来谈,一面是及时,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渐形衰颓,美色当前,力不从心,不但自误,而且误人;一面是行乐,当然要娶美妾,才有乐趣可言。大家听他说得诚恳,亦以诚恳相待,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国色天香的赛金花作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