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十六
阿来2018年09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索波得到工作组的通知,让他回村来协助工作,但他没有动窝,他带着机村的青年突击队,一口气开出了几十亩荒地。深冬季节,冰冻三尺,机村的开垦只好停了下来。而在觉尔郎峡谷,气候温和得多,开荒的锄头一直没有停下。
突击队整体撤回来是在这年的秋天,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
在悼念伟大领袖的时候,机村一直处于对立中的工农在巨大的悲痛中终于消弭了前嫌。伐木场的大部分工人都已经转移了,只留下很少一点人看守着一大片空荡荡的房子。在那个空荡荡的礼堂里,伐木场的留守人员和机村人一起建起了一个巨大灵堂。纷披着黑纱的大幅遗像。排列成行的花圈。低回不已的哀乐。眼神空洞面容悲戚的人群。故意卸掉一些灯泡而显得阴暗的空间。秋天渐起的凉意。一个人呆着还好,要是两个人以上聚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都神情哀戚,这种哀戚的神情彼此感染,看着看着,泪水就都沁出了眼眶,最后,就免不了低咽着哭出哀声来了。
青年突击队从觉尔郎带回了他们新垦地里第一批收获的东西。
毛主席在世时,老人家与山沟里这些老百姓相距是那么遥远。那时,他是一个称谓,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灵。但现在,他去世了,他的灵堂布满了这些偏远大山深处每一个有人烟的地方。这时,老人家反而是很切近的存在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唐,但的确是机村人真实的感受。
从远方得胜归来的青年突击队把带回来的收获物每样都选出一点供在灵堂:未脱粒的麦穗,籽粒暗红的亮晶晶的油菜籽,土豆,金黄的玉米和一株株翠绿的蔓菁叶子。他们还在领袖遗像前保证,明年,他们的新垦地里将收获更多的东西。
人们都因为什么而感动了。这感动本来是可以化为由衷喜悦的,但在灵堂这样一种特殊的场合下,感动化成了一种柔情,柔情反过来加重了悲戚。于是,那些感动都化成了哀哀的哭声。
驼子因为平常时时夸张呻·吟打下的底子,哭声比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人还要动人。就是协拉顿珠用他曼声歌唱的底子哭泣,也比不过驼子。老头因此很不服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哭不过就是哭不过,他只好花比驼子更多的时间在灵前哭泣。孙子协拉琼巴劝他回家,他也不肯。
🐼 鲲·弩+小·说 w ww - k u n n u - c oM-
但驼子却从灵堂里出来了,他擦干了眼泪,长吐一口气,对索波说:“我不哭了,我受不了了,再哭我就喘不上气来了。”
索波看着他,眼里慢慢浮出了一点笑意,没有说话。
驼子意识到了什么,说:“你知道,我有病,再哭,我的身体就要垮掉了。”
索波一下笑出声来,但他也马上警觉地收了声。
驼子说:“你们带回来那么多东西,可我们也没有闲着。”他拉着索波来到村后小山岗上那片新开的地上,那里,成熟的麦子还没有收割。假人们披着破衣烂衫站在麦地里在风中摇晃着身子,但鸟雀们并不害怕,乘着微风在麦地里轻盈地起落。驼子说:“你回来吧,机村不能没有领头的人啊。你看看,伐木场搬走了,山林还能恢复元气,机村还有希望,就差一个大家服气的头了。”
但是索波慢慢摇头,说:“不。我就喜欢呆在那个地方。”
听着远处灵堂那边传来的隐约哀乐声,驼子说:“该结束了。再不结束,地里的庄稼就收不上来了。”好在,这天晚上,收音机里传来了第二天天安门广场将举行隆重追悼大会的消息。驼子的心就放下来了。
第二天,伐木场的村子里的喇叭全都打开了。村子里却空空荡荡。人们齐聚在灵堂里,随着北京传来的声音在遗像前默哀、鞠躬,在新领袖的讲话声中最后一次哀痛地哭泣。
历史上第一次,机村的大会在北京传来宣布结束的声音中结束。
人们走出光线黯然的灵堂,来到秋天明晃晃的阳光下,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伐木场的工人们聚集在操场上,久久没有散去。对于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来讲,这是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最后几天时间了。他们将去到一个有更多森林可以砍伐的地方。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将拆掉这个巨大的礼堂,拆掉大部分的房屋。他们中只有少数人会留下来,在那些砍伐过的土地上营林,栽种很难想象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幼小稚嫩的树苗。但机村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慢慢走出了灵堂,在回村的路上渐渐加快了步子。先是几个心急的人加快了步子,然后,所有人的步子都快了起来。很快,几乎所有人都下到了地里,开镰收割地里的麦子。
人们都沉默着,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挥动锋利镰刀的手上。直到天黑尽了,天幕上缀满了晶亮的星星,意犹未尽的人们才离开了地头。
这一年,机村人每一家都分到了足够的粮食。机村已经连续六年没有上缴过公粮了。也是这一年,机村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往返,往公社拉去了机村上缴的公粮。
没有多久,北京把“四人帮”抓起来了。机村人长出一口气,原来,这些年那么多的灾难是由于妖魔乱世啊。这个消息一出,工作组就从机村撤走了。不久传来消息,被打倒的老魏平反了,当上县委书记了。第二年夏天,山上又暴发过一次泥石流,但那规模比起往年来,却是小了很多。不是雨水比往年小,而是砍伐一停止,山上马上就长满了荒草,许多灌木也在蓬勃生长。不要小看这些荒草与灌木,只用了一个春天,它们就给光秃秃的山坡披上了一层绿装。正是这些荒草与灌丛,大大地减轻了泥石流的威力。下来视察工作的魏书记用了一个词:“再生能力”。
这是一个机村人不太懂的词,但这个词和过去运动中那些词不一样,魏书记解释一下,他们就都懂得了。魏书记说,这些山只是遭到了一次破坏,所以,还有很强的再生能力。马上就有人懂了,这就跟一个人生了一次病,即便是一场大病,很容易就能复原过来,要是常常生病,那情形就不是眼下这样了。明年,这些山上还会长出更多的荒草与树木。魏书记还说,秋天的时候,要派飞机来从天上往这些荒山上播撒无数的树种。这些种子落下来,让枯萎的荒草与掉落的树叶掩藏一个冬天,来年,在融雪与春雨的滋润下,就会发芽抽条,最终,它们会重新蔽日遮天。
“我等不到那天了。”驼子却发出了这样的哀叹。
驼子不止一次地对人哀叹:“真的,我等不到那天了。”
“好日子已经来了,大家都该好好地生活下去。”
“不,我没有那个心劲了,撑不住了。”说到这里,驼子竟然笑起来,“这一辈子啊,好多次我都觉得撑不住了,撑不下去了,但我不甘心,伤得不行了,饿得不行了,病得不行了,但心劲还在。但是,现在我的身体还是好的,但是我累了,心劲没有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真的就连地都不下,也不为旧伤口发炎而不断地哼哼了。现在,他公开地在腰间上悬上一个烟袋。里面装的可不是家种的烟草,而是泥巴,心里空得难受的时候,他小小地捏上一撮,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像走了长路的人一样叹息一声,靠着被阳光晒暖的墙壁,脑袋一歪,睡过去了。
伐木场最后一批人就要撤走了,也要随他们远走的骆木匠跑到村里来辞行。这个家伙脸上不是刚来新一村投亲靠友时那个可怜巴巴的家伙了。他说:“虽然你们讨厌我,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来告个别。”
“上面领导不是让你回老家吗?”
“不,死我也不会回去,老家太穷了。再说,也是老魏发善心让我留下来的,他知道,在外盲流多年,回去我也没有好果子吃。”
驼子说:“可是现在不搞斗争了。”
“那我也不会回去了,我要跟伐木场去新的地方。”
“那你就好好地做你的手艺活,不要掺和别人的事情了。”
照理说,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折腾,这个年轻人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但他嘴上是不会服输的:“我要早跟着伐木场的人做事就好了,就是光做箱子也能过得比机村人强!”
“那也只是现在,过去,他们也只是找你做几口棺材嘛。”
骆木匠说:“也许哪一天,我成了伐木场的工人也说不定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驼子一家也就只能祝他好运了。
伐木场最后一批人撤走那一天,村里人差不多是全村出动前去送行,但驼子还是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那是夏天将到时的事情了。那天隆隆的雷声伴着雨水响了一个晚上。但泥石流也只是小小地暴发了一下,山上下来的洪水只是把公路淹没了一段。洪水从那段通过洼地的路面上漫了过去,等到洪水一退,路面又会现身出来供人们驱车行走。
伐木场一撤走,有没有这条公路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天,伐木场的人,还有新做箱子里的东西很早就装上了卡车。仿佛是为了回应大家急于上路的心情,那一长溜卡车早早就发动起来,汽车屁股后面冒出的蓝色轻烟雾气一样贴地弥漫。不知因为些什么事情,人们又忙乎了好一阵子,那队卡车才摇摇晃晃地从木头房子围成一圈的那个操场上开了出来。因为人早就一天天减少,宽大的操场不少地方已经长出了浅浅的青草。骆木匠高高地坐在卡车上,坐在他亲手做成的木箱上,向着站在路两边他熟悉的机村人招手。他的身上也穿上了伐木工人们一样的洗得泛白的蓝色工装,那神情俨然就是一副每七天可以休息一天的工人模样了。卡车摇摇晃晃地慢慢开动,机村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公路边上,站在绿油油的正在抽穗的麦地旁边,站在过去曾经是一个巨大储木场的湿漉漉的空地上,站在前些年被泥石流搬下山来的巨大的青色砾石之上。骆木匠举起手,向着他们挥动。他很遗憾,机村的年轻人索波、卓央、协拉琼巴、达瑟,等等,这些人都不在送行人中间,他们还在遥远的觉尔郎开垦荒地。当他意识到这些人并不在人群里的时候,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卡车渐行渐远。机村熟悉的风景与人从他眼前一一滑过,他突然有些感伤,有些留恋。要是机村的田野,特别是这些机村人再不从他眼前消失,他的泪水就要涌上眼眶了。但是,机村也就那么一点人,很快,路边就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了。现在,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上,前路一片光明,他已经上路了,将随伐木场工人们去一个新的地方。
就在这时,卡车队停下来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了卡车队的前面,发现车队停在了那段被昨晚下来的山洪淹没的公路跟前。水淹没了路面,弄不清水下是什么情况,车队就停下来了。看那几个对此行负有责任的人的意思,是想退回去,等洪水退了再走。但骆木匠不想回去。他好像觉得,这一回去,他自己就走不了了。刚才坐在车上,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现在心里却急得不行,他差不多喊起来:“不!应该马上出发!”
领导和工人都扭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惊奇的神情。什么时候轮到这个人这么大声说话呢?
骆木匠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我去探路!”
他从车上抽下来一根勘测用的标杆,转身就用那根上面标着尺度的一截白一截黑的杆子探索着下到水里去了。
“你回来,犯不着冒这个险!”
“我路熟,不怕!”
他很快就在那段被洪水淹没的公路上探了一个来回。就是站在路上的人也可以看出来,水深处也就淹到他的膝盖。他走回来,脸上又闪烁出他那该死的得意的光彩,他挥挥手,提高了嗓门:“没有问题,过吧!”
领导也挥挥手,车队又启动了。他又爬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辆卡车。只要卡车往前开动,不再返回机村,他就放心了。他脱掉湿淋淋的鞋子,把里面混浊的水倒在车厢外面。背倚着一个箱子半躺下来。就在这时,卡车摇晃一下,停在了水中。是前面一辆卡车偏离了公路,一边的轮子开到路基外面去了。
跳下车来看见这情景的骆木匠脸色一片惨白,身子摇晃得比那即将倾覆的卡车还要厉害。如果车子出了事故,那就是他的责任了。
大家都从车上跳下来,看那辆车慢慢地向着路基外面倾斜。车厢里堆得高高的箱子一只只掉到水里,载沉载浮,随着流水漂去。本来,卡车只有一只轮子掉到了路基的外面,但早被浸软的路基在卡车的重压下开始崩溃。大家都清楚,再过十几分钟,卡车就会翻倒,从好几米高的路上跌进河里。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就在这时,骆木匠抱着一段木头冲向了卡车。所有人都在他身后喊叫,但他已经听而不闻了。所有人的喊声加起来,都不会有一个人哑默的命运发出的指令声来得响亮。他冲到了汽车跟前,这才回头看了看大家,然后把那段木料一头塞到卡车下面,一头扛在了自己的肩头之上。但他已经什么都不能改变了。洪水在他的身边打着漩涡。路基就在漩涡下面飞快地塌陷。卡车就那样一点点倾覆过来。人们眼睁睁看着他在卡车的重压下,身子一点点矮下去,当混浊的水流猛烈地在他脸上飞溅开来的时候,卡车整个倾覆了。
轰然一声,卡车翻转着身子,跌下了路基。然后,是卡车上满载的东西漂满了河面。卡车,还有骆木匠都消失不见了。
后来,人们发现,在伐木场空荡荡的仓库中,留下了一具没有用完的棺材。这难免让机村人又感慨唏嘘了好一阵子。如果说是骆木匠命该如此,上天让他给自己亲手打了一个棺材,但他在这世上却连一个布片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