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云涌 · 1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走到分岔路口的时候,看到那笙没跟上来,慕容修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苗人少女停在岔路口,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会神地看着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来的,“我们如果走这条路,前面一定有大难!”
慕容修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自称会占卜,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连过一座桥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摇头,坚决反对:“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别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么就不听?”那笙看到他自顾自走开,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准!如果你要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
“那么大仙,你另外选条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别跟着我。”慕容修不耐烦之极。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我为你好耶!你以为我胡说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听着——”那笙郁闷,却忍着气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掐指计算,“你叫慕容修,扬州人,巨富之家的长子……二十一岁,父亲已去世,母亲……呃,母亲健在……什么?她两百四十七岁了?哇,妖怪!”
在苗人少女诧然惊叫的同时,慕容修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那笙埋头掐算,几乎一头撞到他怀里。
“你怎么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来了,得意道,“我说我会算命……你信了吧?真的,听我的,别去郡城了,这条路凶险得很啊!”
慕容修不说话,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觉得那样明亮的笑容有点看不见底。他是不信什么能掐会算的胡说,而这个少女居然对他了如指掌,显然是调查过了他的底细,才一路跟着他。而自己,居然对这个半路相遇的人一无所知。
虽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这个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吗?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只是一味劝阻他不要走这条路去桃源郡。她却不料她越是劝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里就越是觉得蹊跷,但是他只是沉下脸,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赌坊等我,我怎么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脸,心下有点怕,跺了跺脚,无法可想,只好垂头丧气地跟上。两人默不做声地走了一程,那笙脚有点痛了,不停斜眼觑着慕容修,看他还是沉着脸,便不敢开口说要停下来休息。
慕容修为人谨慎,冷眼看见她面色不定,心下越来越觉得可疑。又走过一个岔路,看到前边越发荒凉了,只怕是杀人越货都无人察觉。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指着路边几块石头,道:“走得也累了,坐下来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着他这一句,连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天,还有多远……我都累死了。”
“你歇歇,我去那边给你舀水来。”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篓子,“你替我看着瑶草。”
“呃,好吧。”那笙抬头,对他笑了笑。
那样明亮的笑靥,宛如日光下清浅的溪水,刺得让慕容修不自禁闭了一下眼睛,心下蓦然有些犹豫起来——难道,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虽然年轻,出身于商贾世家的人却是谨慎老练的。
“试试看就知道了吧。”他想着,把价值连城的瑶草筐子留下,走开去。
慕容修从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边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缠腰的褡裢——宽大的羽衣遮盖下,谁都看不出那个他腰间系着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裢——那丫头如果有歹心,应该已经不在原地了吧……不过她一定不知道,为了以防万一,筐里昨夜就被自己换上了一团枯草了。
一边想一边往回走,还没转过河湾,已经看见石头上坐着的少女果然不见了,连着那只筐子。年轻的珠宝商人站在树下怔了一刹,手里的水壶“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俯下身默不做声地捡了起来,苦笑。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自小,家族里长辈在带他行走江湖经商的时候就这样教训过年少不更事的他,这世上又有谁不见财起意呢?已经吃了多少明枪暗箭的算计,自己居然还没长进,差点被那个丫头给骗了。
他重新整顿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赶路——天黑前他必须赶到桃源郡城去见到母亲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怀有重宝的自己,只怕随时可能送命。
“喂!喂!你干吗?”才走了几步,忽然间身后有人清脆脆地唤他,“想扔下我一个人跑吗?!”
慕容修霍然回头——回首之间,只见一袭青色羽衣闪动,怒气冲冲的少女从路边树丛冲出来,大呼小叫地追上来,紧紧抱着一只筐子。
东面来的明庶风缓缓吹着,云荒上面一片初春的嫩绿,鲜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浅浅的绿意中,那个穿着羽衣的女孩宛如一只刚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动着翅膀飞过来。
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心里一热,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慕容,你耍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笙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想趁机扔掉我不管吗?该死的家伙,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瑶草当树叶烧了!”
慕容修想板起脸冠冕堂皇地说几句,但是不知为何居然忍不住地欢喜,只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我去那边林子里……”那笙忽然结巴了,脸红,然后低下头细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坏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等一下你一定也会闹肚子!”恼羞成怒,那笙恶狠狠诅咒,把抱着的筐子扔到他怀里,“不过我可是替你好好看着它的,一直随身带着。”
“我不要了,”慕容修连忙把筐子扔回给她,撇嘴道,“一定很臭。”
“你!”那笙闹了个大红脸,然后揭起盖子闻了闻,如释重负,“明明不臭!”
慕容修看着她居然老实地去嗅那一筐叶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来。
“很好笑吗?”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着一路上显得拘谨腼腆的年轻珠宝商这样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这样舒畅地笑过了,心里只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摇摇头:“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们快赶路吧。”
并肩走着,看着慕容修,苗人少女叹了口气,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你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好像谁都欠你钱一样,老了十岁呢。”
“呃?”被她那样心直口快的话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来,“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着家族长辈学习商贾之道,不够老成人家哪里和你谈交易?”
“嗯?那么你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诧异。
“慕容家年轻一辈为了家产勾心斗角,长房就我一个嫡子,明枪暗箭都躲不过来,哪里有闲心玩?”慕容修却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对了,以前我有个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后来稍微长大,就完全变了——慕容家是个大染缸啊。”
“呃?”终究不明白大家族里面的复杂斗争,那笙表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道:“反正,这次来云荒,如果做不好这笔生意,我就连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惊讶道:“不会吧,你父亲你爷爷不疼你吗?”
“爷爷?”慕容修笑了一下,摇头说,“我是鲛人的孩子,怪物一个,怎么会疼?”
“鲛人?是不是就是‘美人鱼’啊?”那笙怔了怔,吃惊,“听说个个都是美人,而且会唱歌、会织布,掉下来的眼泪是夜明珠……不过那只是传说啊!鲛人和你有关系吗?”
“嗯。”慕容修微笑着,点头,开始对这个少女说起他身世的秘密,“你真的挺厉害啊,不错,我的母亲今年的确两百四十多了。她是个鲛人,二十多年前我父亲来到云荒……”
一路走,一路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满以为那笙会听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只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讷讷道:“听起来……好玄啊,比我给人算命时还唬人。”
“我干吗骗你?”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开垂落的发丝,压过耳轮,“你看,鳃还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来,凑过去看,啧啧称奇,“真的和鱼一样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动手动脚,便放下了头发,“不过我父亲是中州人,所以我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样,二十多年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好可惜……如果你像母亲,就能活好几百年了。”那笙叹气。
“那有什么好?”慕容修摇头,“到时候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难受的——你没见我母亲现在多寂寞。”
“嗯……为什么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议,“几百年!她可以嫁好几个……”
话没说完,看到慕容修蓦然沉下来的脸,她连忙噤声。
本来好好的气氛忽然又冷下来了,慕容修默不做声地继续赶路,那笙背着干草篓子跟在后面,怏怏不乐,暗自抱怨前面这个人翻脸的速度真是让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前方是一片荆棘林,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倒刺,寻觅着草丛中的路径。慕容修走得快,几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刺啦”一声衣服就被钩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解开,最后还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块来告终。
看着崭新的羽衣缺了一块,那笙大为心疼,忽然看到走在前面的慕容修忽然急匆匆地折返了回来,脸色苍白,仿佛背后有人追着他一样。
“嘘……”她刚要开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别出声,有人追我!看样子像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强、强盗?”耳边已经听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结巴脱口问。
说话间,那一群人已经追进了林子,越来越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细细搜索着。
“妈的,明明刚才迎面已经遇到那个小子了!居然一回头就跑了,机灵得和兔子一样!”
“别急,这林子不大,荆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们慢慢搜就是了。”
“奶奶的,耽误了时间、总管又要骂我们饭桶——拿到那小子,非砍残了他不可。”
显然训练有素,一群人呈扇形散开,慢慢打草搜树,脚步声渐渐走近。
那笙立时联想起天阙上那一群残暴的乱兵强盗,只吓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轻,那只篓子已经被他拿走,手里却又被塞进来一样东西。她要问话,耳边听到慕容修低声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开他们,你待在原地别让他们看见。好好拿着这个褡裢千万别丢了,雪罂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们手里……”
“不行!”虽然害怕,听到那样的安排,她还是用力摇头表示反对。
“笨蛋,你赶快去如意赌坊找西京来!我会沿路留下记号的。”慕容修狠狠按着她的头,躲在荆棘下急急吩咐,“这是最稳妥的安排了,不许不听!不然两个人一起死!”
听得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不再多话,一把将那笙按到荆棘底下,将那个装着枯草的篓子背起,跳起身来,迅速往荆棘林外跑去。
“在那里!在那里!”果然一动就被对方看见,那群强盗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来跑出去,然而荆棘钩住了她的衣服和头发,等她好容易站起来时,那群强盗已经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来,衣服破了,头发散了,狼狈不堪。一站起来衣襟上的东西就落到地上:一个褡裢,一个用金簪子穿着的雪罂子,还有那本《异域记》——那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那笙解开褡裢,一眼看到里面的瑶草,陡然就明白过来了。
“该死的,算计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讷讷骂,站在荆棘林中,把包着的右手举起,放到眼前呆呆看着,忽然眼睛就红了一下,忍不住想哭。
“要是我告诉你我有‘皇天’,你就不用逃了啊!怎么就不听我说完就跑出去了?”那笙喃喃说着,忽然用力踢着地上的土,哭了出来,“该死,该死!我不该瞒着皇天的事情!这一回害死他了!”
忽然间感到了彻底的孤单和无助,那笙一个人站在荆棘林里,一边解着被钩住的头发和衣服,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开了那些倒霉的钩刺,已经衣衫褴褛发如飞蓬,脸上手上被划出了道道血痕,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赌坊!去找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裢,收起雪罂子和册子,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出林子去,沿着大路往前走,忽然脱口喃喃道:“糟糕……我不认识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