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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定盟 · 2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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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国母,和星尊帝倒是绝配。”寂静中,傀儡师击节冷笑,空茫的眼睛里闪过了煞气,是对于千年前联手犯下那样滔天罪行的帝后的入骨痛恨——所有的苦难根由经这两双手而缔造,对于世代受到凌辱压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里,因为重新提及了苦难的根源,也有难以掩饰的仇恨的光。

“你可以骂星尊帝,却不可以对白薇皇后不敬!”然而,真岚忽然开口,用慎重到几近厉斥的声音,“对于竭尽全力帮助过鲛人,为你们一族而死去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那样冷厉的喝问,从一向温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让包括苏摩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

“竭尽全力帮助鲛人?白薇皇后、白薇皇后难道不是为了封印龙神而……”连白璎都不解起来,拉住了几乎掴到苏摩脸上的断臂,诧异地喃喃。

“不是。”真岚忽然长长吐了口气,沉默许久,才低声道,“白薇皇后,是被星尊帝杀的。”

“啊?!”那一刻,房内的所有人,诸王、西京,甚至鲛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脱口惊呼。

白璎惊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星尊帝杀了白薇皇后?怎么可能……星尊帝琅玕和皇后白薇,古书上记录着的那样相互敬爱的帝王伉俪,他们一生的辉煌和爱情穿越沧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传颂。如同云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样被人世代仰望,成为永垂不朽的诗篇。

“星尊帝怎么可能杀了白薇皇后……”白璎喃喃自语,不信地抬头,看着丈夫,“你说谎!”

真岚那一瞬间似乎不敢看白璎,眼神里有深深的厌憎和恐惧。

“他们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却因为灭海国的问题而分道扬镳。”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那些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白薇皇后本来就不赞成远征海国,后来龙神被擒,鲛人沦为奴隶后,她更是激烈反对——其实,自从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后,退居内宫的皇后和手握生杀大权的星尊帝之间,已经颇有嫌隙,在很多问题上都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而灭海国导致了他们之间最激烈的冲突。”

“怎么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脱口而出的是赤王红鸢,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历史吗?

“白璎……你应该也读过伽蓝神殿里面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书·往世录》——但是,你看到过这一段吗?”空桑皇太子无视于旁人惊诧的眼神,面色忽然有些苍白,仿佛背诵着多年前记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语调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一边低诵古书的篇章,真岚的手抬起,蘸着残茶,在桌上写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后意云荒已安,屡次进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为妇人之见,终不纳。怒,去岁不入东宫。经年海国平,鲛人尽没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获其利。东市长年闻悲泣呼号之声,而贵家争相购之,巨贾日入万金,叶城由此兴。

后居于宫中,闻此终日郁郁。忽一日,见宫女捧宝珠一串为晨妆,玲珑滴翠,光照一室。后垂询,宫女对曰“凝碧珠”,为匠作剜鲛人目而成。后握珠泪下,愤而至帝前,以珠掷其面,叱曰:“此非人所为!妾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归于族中,自点兵将往苍梧之渊,欲释龙神归海。

百年前就已折断的手臂,将过往一幕写到这里的时候,房内所有人都已经屏息。凝视着那移动的苍白的指尖,空气仿佛忽然间冻结。

“怎么可能是这样?”傀儡师的手有些痉挛地抓着怀中的偶人,显然手劲太大,阿诺脸上已经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着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复杂。

“说得好!”寂静中,却是那笙醒来了,看见一屋子的人都盯着桌上看,还未抬头看写了什么,耳边却听到了真岚说的最后几句话,脱口喝彩,“那样的事情是人干的吗?什么狗屁皇帝!还是那个皇后有志气。”

“那笙。”白璎扶着伤愈的少女,却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声。

那笙听太子妃的话,乖乖地闭嘴。真岚看也不看她,断手继续在桌上连续写下下面的文字,将千年前的真相一字字写出——

帝怒不可遏,发兵急追,于九嶷山下与后麾战,经月不休。后长兄惧祸而暗投帝,后军遂败。后灵力高绝,虽千万人不可围。帝亲出,与之战。后败而奔至苍梧之渊下,欲开金索而力竭。见帝提剑至,知不可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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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断指褪戒,血溅帝面,乃死。帝怒缓,解袍覆之,以手抚其额而眼终不瞑。帝忽悲不自胜。乃集白薇皇后之灵力,镇于苍梧之渊下,为龙神封印。自携后土神戒,罢兵归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蓝白塔,独居塔顶,停息干戈,终身不复踏足云荒。

断手在最后一个字写完的时候,缓缓停下。

那是历史的真相?

那满满一桌面的文字,仿佛一个个都发出刺眼的光来,让所有人目眩神迷,无法透出一丝呼吸。无论空桑人还是鲛人,甚至作为外来客的慕容修,都一时间无语沉默。

“《往世录》……白薇皇后本纪第十二?”终于,白璎第一个喃喃出声,打破了寂静,“那个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错。”真岚的眼睛是暗淡的,看着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录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传的《六合书·往世录》,都没有那一章。”

顿了顿,仿佛叹息般的,空桑的皇太子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一章是禁忌,历代以来,云荒大地上只有继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为何不彻底一些?”苏摩的神色是随着那一段文字的陆续写下,而变幻了无数次。然而到最后,激烈变动的眸子里,还是阴暗和猜疑占了上风,傀儡师冷笑着质疑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复述出来的历史:“偏偏还要让历代皇太子知道,岂不可笑?”

没有旁证的历史,中间隔了几千年的岁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确定?

“那是一个告诫和惩罚……”然而,大约料到了无法取信于鲛人的少主,真岚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解释,眉宇间忽然笼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郁和悲凉,“星尊帝暮年性格大变,种种做法相互矛盾——他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并剥夺了子孙后世同样的权力。他立下规矩,让世代空桑皇帝必须以白族女子为妻,却让他们记住千年前的内乱……”

说到这里,真岚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眉目间带着冷嘲:“他在告诫那些流着他血的后裔:要提防身边的皇后!毕竟力量不曾消灭,尚在苍梧之渊封印着。这个秘密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呀……在皇帝们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让和空桑帝王之血对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个人是皇后……”

“那么,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为后?”白璎听得呆了,喃喃道,“那不是刻意要造就历代无数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应该是惩罚。”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却是苏摩。傀儡师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脱口回答。

真岚闪电般看了鲛人少主一眼,对于他这样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为背后的意图,微微感到诧异,然而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回答:“是惩罚……杀死白薇皇后的罪,对星尊帝来说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不会因为肉体的消灭而消弭——惩罚将会落到流着他的血的后裔身上,无论几生几世!”

“星尊帝相信轮回,他等待着苍梧之渊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悬利剑落下的一天。”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忽然间笑了笑,“而这一天,已经快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了白璎,眼神复杂:“百年前眼看着你从伽蓝白塔上跳下去,刹那之间,我想起的就是断指还戒的白薇皇后。”

真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让空桑人和鲛人都感到尴尬的往事,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所谓的白薇皇后转世,恐怕是大司命当时为了遏止青王继续擅权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选中的人。”

那个瞬间白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底不知怎的有说不出的恐惧。

千年前为了海国,白薇皇后与星尊帝拔剑相向,战死苍梧之渊;千年后为了一名鲛人少年,空桑最后一位太子妃背弃了帝王之血,从塔顶纵身跃下,在沉睡中任凭空桑覆灭。

那是命……难怪真岚一直这样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像他们一样?”——那时候真岚语气中同样的恐惧和厌憎,居然就是来源于此。深知内情的他,是在极力对抗着头顶的命运之翼投下巨大阴影!

“真岚。”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颤抖着的手,覆上他同样冰冷无温度的断肢,握紧。

忽然间,又是无语。

听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内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苏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着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暗夜里,时间无声滑过,桌面上蘸着水写下的字悄然蒸发,慢慢消失不见。然而,那些字句却仿佛烙铁一样印入了傀儡师心底,让他不自禁微微发抖。

他相信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一直在告诉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迹,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实的历史——那个声音,居然不是平日里一直缠绕着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诺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响起在深心里低而沉的回声。

“是真的。”

那个声音说,反复地说,一直到他的神志开始散漫和迷乱——刹那间,他的双臂交错着回过肩去,手指有些痉挛地抓紧了后背的衣衫。

火一样的灼热……那种火一样的灼热又来了!在每一夜身体里的血冰冷到冻结以后,就开始沸腾,仿佛有地狱的烈火在背后灼烤着他的心肺,体内有莫名的力量绞动着,要破体而出。

“是真的。”那个声音继续说,震响在他魂魄深处,带着无可形容的压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是哪里来的声音?苏摩有些烦躁地摇着头,为了避开旁边诸人诧异的眼神,踉跄着退到窗边。然而手指刚一抓到窗棂,木头就在瞬间无声无息地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间,怀中的偶人忽然间出手,在他手指敲击到窗棂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线。

阿诺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神情:愤怒、恶毒以及一丝丝的无奈和绝望。

然而那个偶人的手还是直直伸在那里,咔嗒作响的关节僵直着,拉住了傀儡师的手。然后抬起了眼睛,一双仿佛玻璃珠子一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苏摩,那样的诡异,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苏摩空茫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奇异的神色变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气,用手抵住窗棂,用力到全身发抖。

是的,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说来,白璎是白薇皇后的转生,才会……才会遇见他?他们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恩怨纠缠?

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瞬间,曾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对天拔剑”的傀儡师用手抵住额头,忽然在自己的掌心无声地微笑起来——居然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到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多么可笑的事情,非要将这一世的所有爱憎都找出个理由来,跟虚无缥缈的往事对应!

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爱?这一世的人,并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操纵。

让什么宿命见鬼去吧!无论他爱谁,他恨谁,都是这一世这一刻活着的“他”的意志,并无关于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龙神……那些传说中的东西,都无法左右他的内心!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回头,鲛人少主的眼睛看着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开口,“结盟的事情,如果复国军左右权使都不反对,可以商榷。”

那样事关重大的一句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诸人脸色都是一变,各自有复杂的神色。

作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执手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因为傀儡师这样的松口,眼里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蓝王也是长舒一口气;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绢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甚至作为外人的两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胜。

“好啊好啊!苏摩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你们都是被沧流帝国害惨了的,早该一起联手了!”那笙顾不得继续盯着炎汐看,拍手叫了起来,显然白日里那一幕让她至今无法忘记,“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们一起联手跟风隼打了一次啊!以后如果各顾各,可能就打不过了呢。”

“其实,我作这个决定,就是因为西京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苏摩回过了头,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将脸上,然后缓缓凝聚,傀儡师忽然间躬身行了一个礼,道,“你说你要代替汀来实现海国的梦想……非常感谢阁下这样的话。让我百年后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将的风范。”

西京愣了愣,显然对于苏摩那样的恭谨显得有些无措,只是抓抓头发苦笑:“啊……什么呀,那么多年前的事再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