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密藏 · 2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清格勒比他大五岁,但沙漠里的孩子长得快,清格勒早已是一个驰马如风的健壮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样:剽悍,健康,爽朗,身上总是带着外面荒漠里太阳和沙尘的气息,是沙漠上矫健年轻的萨朗鹰。
不像被藏在铜墙铁壁后的他,哥哥十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出去办事,到十三岁上,已然去过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盗宝者心中的圣地。
每隔一个月,清格勒就会来城堡里看望这个被幽禁的弟弟,给他讲自己在外面的种种冒险:博古尔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动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来哭祭亡魂的鸟灵,东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时膜拜太阳的僵尸……当然,还有北方尽头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诸多迷宫宝藏,惊心动魄的盗宝历险。
只有在镜廊下听哥哥讲述这些时,他苍白静默的脸上才有表情变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时最崇拜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地依赖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没有清格勒,他或许会连话都不会说吧?对孤独到几乎自闭的少年来讲,清格勒不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为的一切。
然而,童年时的快乐总是特别短暂——他不知道何时开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里出现了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时一样关爱和亲密无猜。
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天真的孩子渐渐明白权力和财富的意义,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怎么样的一种阻碍。
后天形成的欲·望在心里悄悄抬头的时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经死去了。
母亲半生都在为他战战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独,却没有提防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当他八岁的时候,在喝过一杯驼奶后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铜筑的堡垒里被人下毒——然而母亲及时叫来了巫师给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母亲终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防备起来,不允许清格勒再接触幼子。然而他却激烈地反对,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哥哥来陪他就要绝食。母亲无奈之下只能让步,但却叮嘱他千万不要吃任何不是经由她手递上来的东西。
他听从了,然而心里却是不相信的——然而终于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药。
那一刻,他没有坐起,没有喝破,甚至没有睁开半眯的眼睛。
然而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骤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泪水,大惊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毫不犹豫地当着惊惶失措的哥哥的面,将那杯有毒的水倒入了火炉的灰里,搅了搅,让罪证在瞬间消失。
第二日,他照旧要清格勒来城堡里陪他,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没有考虑地,他宽恕了清格勒,因为他害怕再回到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在孩子的心里,对孤独的恐惧,竟然远胜过背叛和死亡。
然而自从那件事后,哥哥再也没有主动接近过他,连和他说话都仿佛避嫌似的隔着三丈的距离。似乎是为了给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开始鼓弄一些花草,镜廊下从此花木扶疏,鸟雀宛转。在那些花盛开的时候,哥哥会搬几盆给他赏玩。
那一年,那棵藤萝开的红花真好看——他至今记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样的花瓣时,有多么的惊喜。然而没有人认得,那种美丽而诡异的花,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灵红藫和沙漠里红棘花嫁接后的产物——花谢后,会将孢子散布在空气中。
那是一种慢性的毒,可让人的血肉石化。
呼吸着这样的空气,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然而在身体慢慢石化死去的时候,脑子却是分外的清醒。他终于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个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经是欲·望的奴隶!
所有的族人都云集在门外,准备好了天葬的仪式。只等孩子的最后一次心跳中断,便要让巫师持着金刀肢解他的躯体,将血肉内脏一块块抛给萨朗鹰啄食——那些飞翔在天宇的白鹰,将会把亡者的灵魂带到天上。
母亲抱着幼子哭泣,父亲则发誓要找出凶手。其余七房夫人带了各自的儿子坐在毡毯上,虽然裹着白袍,脸上涂了白土,却依掩饰不住心底里的喜悦:按照族里规矩,世子一旦夭折,那么剩下的所有兄长都有成为继承人的可能。
整个灵堂上没有悲哀和哭泣,只有勾心斗角和窃窃私语。除了血肉相连的父母,谁又真心为这个孩子的早夭痛心?
没有人注意到,裹尸布里那座石像一样的孩子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泪水。
其实,他并不热爱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诉清格勒:多年来,这种幽闭隔绝的人生,他早已厌弃——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存在阻挡了自己的路,如果觉得没有这个弟弟他将会活得更好,那么,只要告诉他,他便会以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方式自觉离开这个人世。然而,哥哥始终不能坦率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只用阴暗的手法来计算着他的性命。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残酷的,是让孩子亲眼看到了唯一的偶像轰然倒塌,曾经最敬爱依赖的人成了凶手。
那一次,若不是父亲动用了神器魂引召唤鸟灵,开口向鸟灵之王幽凰求援,他大约如今已变成白骨一堆。
得知鸟灵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大惊失色。生怕弟弟这一次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坐以待毙的他惶急之下偷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黄泉谱,带着自己的亲信连夜远走高飞。
那时候,清格勒十四岁,他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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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唯一的胞兄。
后来,那批跟随清格勒逃离帕孟高原的盗宝者陆续返回,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子说,清格勒为了获得巨宝铤而走险,想靠着能识别一切地下迷宫的黄泉谱闯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寝陵。结果在一个可怕的密室内中了机关,被困死在里面,再也无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在听到儿子噩耗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泪光。母亲则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可终止——自从得知毒杀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时开始,母亲多年来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崩溃,变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让全族欣慰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个自闭沉默的孩子慢慢变得坚强起来,他抛弃了少时所有的脆弱、忧郁和幻想,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袖。
他强势、聪明、缜密而又冷酷,让所有盗宝者为之臣服。
然而,儿时那入侵的毒素虽然被鸟灵们用邪力压住,但依然存在于孩子的身体内。他被告诫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不能剧烈地运动,否则,体内的毒素便会失去控制。
鸟灵之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慎重。
不知为何,平日疯疯癫癫的母亲对那句话却是记得极其清晰,她近乎执迷地遵守了鸟灵们留下的话,立刻就把儿子重新裹入了襁褓中,不许任何人触碰——连他父亲都不可以靠近。
从鬼门关里回来的他面临着一种更可怕的生活:在发疯母亲的照顾下,他被迫困在襁褓内,一动不动地被喂养着长到了十一岁。而十一岁的时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还停留在两年前,甚至在语言和行动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儿。
那是怎样一段令人发疯的日子,他已经不再想去记忆。他不是没有恨过母亲的,但后来却渐渐明白:正是因为母亲这样疯狂的行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只留下疯妻和痴子。家族剧变由此到来,各房的兄长们汹涌而来,将母亲和他囚禁。
除了父亲在世时的宠爱,母亲没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虽然喜爱音格尔,但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护这一对母子。于是,哥哥们召开了族里大会,宣布废黜世子,把这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子放逐到西海边的狷之原去——那里,正是出身卑微的母亲的故乡。
在被拉上赤驼,远赴边荒时,发疯的母亲没有反抗,只是心满意足地拍着襁褓中的孩子,对着那个木无反应的孩子痴笑——在她混乱的心智里,唯一的愿望便是把仅剩的儿子守住,别的在她眼里根本如沙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们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西方渡过了漫长的五年,与那些凶猛的狷类为伍。九叔悲悯这对可怜的母子,暗地里托人给他们送来一群赤驼和羊,让他们不至于贫苦而死。
奇怪的是,虽然在乌兰沙海的奢华宫殿里的时候母亲的神智极为混乱,但到了这个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来:牧羊,挤奶,纺线,接生小赤驼……一切少女时做过的活计仿佛忽然间都记起来了。她开始辛勤劳作,养活自己和儿子。
他也终于因此得到了解脱。
因为繁忙,母亲不能再每时每刻关注着他,他终于能从那个襁褓里挣脱出来,尝试着自己行走和行动。十一岁的他瘦弱得如七八岁的孩子,因为长年的不动,手足甚至有了萎缩的迹象,不得不四肢着地在帐篷里爬行。
他并不怕寂寞。因为自小就是一个人。孤独自闭的孩子没有一个玩伴,所以那些不会说话的书卷成了他最好的伴侣——从三岁识字开始,他就沉迷于家里的典籍,几乎把所有的书都啃了个遍。
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些读过的,全部记在心头。
在荒凉的帕孟高原尽头,外面风沙呼啸,虚弱的孩子被困在帐篷内,无所事事。十一岁的音格尔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沙地上默写那些书卷的内容:从盗宝者世代相传的至宝《大葬经》到空桑古籍《六合书》,从讲述星象的《天官》到阐述药学的《丹子》……他几乎在沙地里默写完了所有看过的书。
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劫难,严寒荒凉的狷之原上,伴随着帐外猛兽的咆哮声,他在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寻找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东西:智慧和力量。
他看到了那一卷从王陵里挖出的陪葬物:《说剑·九章》。
没有人能说清游离于云荒之外的剑圣一门和空桑王室之间千年来千丝万缕的关系,但那一卷剑圣门下的著述却出现在空桑王陵里,在经过百年后,被卡洛蒙家族带出。不过盗宝世家一贯只重视珍宝器物,对这些古卷进行归类后便束之高阁——所以在八岁的音格尔把这卷落满了灰尘的书翻出来之前,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是什么。
苍白虚弱的木讷孩子在西荒的帐篷内,一遍一遍在砂子上默写那一卷书,然后按照上面的开始学习。一开始,只是觉得按照那些姿势做了一遍后,身体不适便能缓和一些。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那是一套深奥的技击之术,于是开始有意识地每日练习——没有师父,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比划;没有剑,就拿着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顺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长鞭作为补充。
每日的剑术练习调理了他的气脉,也重新激活了萎缩的肌体。
数年后,他渐渐活动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帐篷去帮母亲放牧了——然而极度衰弱的母亲却保留着惊人的清醒和固执,无论如何不让他走出帐篷,生怕他会折了寿命。
曾经锦衣玉食的母子就这样渴饮血,饥吞毡,在狷之原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在那段时间内,卡洛蒙家族进入了五年内乱。
八位兄长明争暗斗,让整个家族大伤元气,五年里没有组织过一次盗宝行动。手足相残不仅让五位兄长先后去世或残废,更导致了外敌入侵。卡洛蒙家族几百年来在西荒盗宝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战,甚至,家臣里也接二连三地出现叛徒,那些内贼打开了卡洛蒙家的宝库,将各种珍宝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乱,仿佛离开他的生活很远很远了……
那时候他在苦寒的沙漠里过着放牧的生活,和母亲相依为命,一直成长到十六岁,自始至终没有想到要杀回漩涡的中心,去得回他应有的——
一直到,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暴雪中,母亲不顾一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亲,随之追出。追了上百里地,才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找到了风暴中迷路的羊群。母亲抱着冻死的羊放声大哭,却不顾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冻得僵死。
有一群饥饿的猛狷闻风而来,在旁虎视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亲,可母亲却痴呆地抱着死羊大哭,丝毫不知道畏惧——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只是哀痛的母亲。
那一夜,他在雪地里和这群猛狷对峙了一整夜。五个时辰里,他用长索短刀先后杀了十一条狷,才最终震慑住了那一群恶兽。
天亮了,狷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亲带回帐篷,母亲却赖在地上不肯走,只是哭着摸索那些被咬死的羊,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办,怎么办啊……”母亲抬起眼,用一种他自幼就熟悉的痴呆疯狂眼神望着苍白的天空,不停地反复喃喃,“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尔怎么办……孩子们要挨饿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神志不清的母亲,在幻觉里还以为清格勒活着,在如此境地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两个儿子——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颜和飞蓬般的白发在他眼前闪动。
只不过五年,铜宫里的那个贵妇人,已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娘!娘!”沉默的少年忽然间哭出了声,把疯癫的母亲揽入怀中,声音发抖地安慰她,“没事,没事……娘,我们回乌兰沙海去!我们回家去!不要怕,我们不会挨饿,从此以后,我们一定不会再挨饿!”
少年的手握紧了短刀和长索,眼里有了某种锋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面临分崩离析时,十六岁的幼子音格尔从狷之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