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圣女 · 1
沧月2018年07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破晓,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整个大地光彩重生。帝都伽蓝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无数的宫殿发出璀璨的光,辉煌宏大,端正庄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阴暗晦涩。
这个夜里发生过无数的事,然而随着光明的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退思阁里帘幕低垂,馥郁的香气不曾随着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旧萦绕在绫罗中沉睡的两个人身上,暧昧而妩媚。
没有下人来叫醒,卯时三刻罗袖夫人准时睁开了眼睛。
不同于帝都种种妖魔化的传闻,被传说成生活糜烂的她,其实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样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贯有着良好的作息习惯。每夜亥时入定后准时就寝,卯时日出时便自觉地醒转,开始在庭院里静坐沉思。辰时进食,巳时开始处理族里各种日常事务……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条,安排得紧凑而饱满,不同于大部分门阀贵族的骄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睁开了眼睛,却并未如平常那样及时地起身。
她躺在华丽的大红西番莲鲛绡被里,怔怔地看着垂落的织金落幕,眼神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来。显然是昨夜那一场狂欢令两人都筋疲力尽,枕边俊美的少年还在沉睡,呼吸均匀而悠长。他的手臂横在枕上,搂着她的肩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姿势。
罗袖夫人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慢慢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伸手从榻边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头喝了一口,垂下了眼帘。
她静静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宠,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颤动。虽然活了两百年,但容貌依旧清秀如少年,水蓝色的长发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样的肌肤上,身上留着昨夜狂欢后的痕迹,也夹杂着昔年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散发出一种纯澈而妖异的美。
“凌。”她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抬起手轻抚他的眉,眼神复杂。
凌动了一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罗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对面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晨妆未上的女人韶华已逝,蓬乱的头发下是苍白的脸,眼有些浮肿,多年来劳心和纵欲的痕迹布满了眼角眉梢,体态已经略微显出了丰腴。多年来放纵的生活,令她渐渐由内而外的被侵蚀。
老了……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三十八岁。对于冰族而言,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连她的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种放纵荒唐的日子,又还能过上多久呢?而他,却有着千年的生命。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放下了抚摩着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经悄然醒转,半梦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样捉住了她的手,凑到了唇边,一根一根地亲吻她的手指——罗袖夫人一震,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
这种与往常不同的失态,令凌彻底地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一清,仿佛忽然间也回忆起了昨夜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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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的瞬间,两人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觉,匆匆一眼后就各自移开了视线,感觉脸颊微热——这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改变。
罗袖夫人从榻上坐起,从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缓缓走到了窗前。凌看着她的背影,也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一直佩戴着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个妖魅刻毒的男宠角色。他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然而,却不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罗袖夫人推开窗,默默看着朝阳中的花园,让清晨的风吹上自己滚热的脸。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静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松了一口气,忽然间笑了起来,低声:“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间,露出如此妖异和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昔日那个魅惑众生的男宠又回来了——不错,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只有忘记昨夜的种种,才能让一切和原来一样吧?
她果然是一个聪明而又决断的女人。
“我要出去办事了,”罗袖夫人关上窗,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吧。”
门阖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软的被褥,华丽的锦缎犹如海洋一样将他湮没。
同一个清晨。
飞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曦初露。帘影下,身侧的人还在沉睡,鼻息细而绵长。他忍不住伸过手,轻轻抚摩她散乱发丝下美丽的脸。
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碧,他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得到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特别是心情烦乱的时候,看到碧的脸,他也会觉得心里忽然安静起来。
仿佛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静静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飞廉沉迷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忽然有一些诧异,触摸了一下她的脸,发现有湿润的感觉,于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几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间,仿佛泪水一样明亮。
“碧……碧,你怎么了呢?”他吃惊地看着身畔沉睡的女子,低声喃喃。
“唉……”碧轻轻叹了口气,在睡梦中转了个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听见了泪水落下的声音。
凌?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飞廉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心里陡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原来,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们心里依然有彼此不曾到达的地方。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听到了门外下人们凌乱的脚步声,一路逼近过来,伴随着惊惶的劝阻声:“公子还在休息!请小姐留步!”
不过显然对方身份显赫,那些下人们只是一味劝阻,却拦不住闯入的人。
“飞廉!”来人急匆匆地过来,一路高声,“你在哪里?快出来!”
一听那个声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小姐?她、她疯了么?居然闯到府里来了?!
“飞廉,出来!”仿佛不知道他在哪一间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抖,已经顾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来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长衫开门出去,“怎么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顾喊着他的名字,完全不顾周围那群无措而好奇的家丁。飞廉看到她也是蓬头乱发素面朝天,显然同样未曾梳洗就直接闯了过来。这个丫头,难道疯了么?碧还在里面沉睡——那一瞬,他心里有略微的怒气。
她脸上一直带着某种强自克制的惊惶,此刻一看到飞廉,忽然间就哭了出来。
“怎么了?”飞廉又是吃惊又是尴尬,连忙走过去。
“我……我昨夜已经听说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颤的厉害,哽咽着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惊慌和恐惧,“怎么办?怎么办?”
飞廉骤然明白过来,脸色也是唰的苍白,抬头对着旁边仆人们厉叱:“都给我下去做事!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仆人们吃惊于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气,连忙告退。然而每个人眼里依然露出好奇和暧昧的神色,一路频频回顾——看来,公子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虽然嘴里一再说死也不结亲,可暗地里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过也是……明茉小姐的母亲是出了名的风骚,女儿放肆一点也不奇怪吧?
飞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将明茉拉到了房间里,低声:“云焕出事了?”
明茉咬着牙,仿佛用了极大的力量才把哭声逼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以失职罪处死?”飞廉咬了牙,低声,“怎么可能,元老院说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处死……”明茉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今早季航偷偷对我说……是、是……灭族!”
“灭族!”飞廉霍然站起,失声惊呼。
“云家,灭族。”明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量。飞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扶着明茉,没有说话,脸色沉郁而复杂,显然有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内心交错起伏。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失去控制。
“命令已经下达了么?”他低声问。
“嗯。”明茉极力忍住哭泣,说话渐渐恢复了条理,“季航说,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帅就带着军队过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终于忍不住,飞廉狠狠往墙上锤了一拳。石屑纷飞中,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他只觉得手颤抖得无法控制。
“怎么了?”后堂传来碧吃惊地低呼,“飞廉……外面怎么了?”
脚步声从后面转出,然后蓦地停住。碧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走出来,喃喃地问,乍然一看到靠在飞廉肩头的明茉,顿住了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然而此刻飞廉不顾上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抓着明茉的肩,连声问:“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声音低了下去,显然筋疲力尽,眼眶红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看到有军队冲进含光殿……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
飞廉沉默下去,双手慢慢开始发抖。
“怎么办,飞廉公子?”明茉绝望地抬起眼,声音发抖,“智者大人的命令,谁都无法更改……他们、他们要把云家全部杀光!”
飞廉眼里闪过雪亮的光:“虽然外面很危险,可是……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我带你去!”明茉断然回答,毫不犹豫。飞廉对着她赞许地笑了一笑,立刻冲到内堂,迅速地开始换上衣服。他沉声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里,帮我好好地找晶晶的下落。”
“别去!”鲛人女子一直在旁听,此刻不由脱口惊呼,试图拦住他——因为她注意到他换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过戎装!他、他想去做什么?
“必须去。”飞廉甩开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杀了云焕!”
“可如果你去了,他们会杀了你!”碧厉声阻拦,“别去!”
飞廉在门口站住了脚步,冷笑起来,那种笑容里有着某种自厌的苦涩:“放心,不会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们可不敢像杀云焕那样杀我。”
“可你不值得为那种人去冒险!”碧失声,掩饰不住对那个冷血少将的厌恶——这些年来,多少同族死在了那个破军手上?如今帝国内部相互倾轧,自相残杀,能顺便把那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处死那是最好了,飞廉为何却非要卷进去阻拦这件事?
听得那句话,飞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脚看着她,声音转为从未有过的严厉:“碧,你知道的,云焕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离战场;但为了他,我同样可以反过来!”
碧怔怔地看着他,飞廉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两人短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就迅速并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谐——那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换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装,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仿佛从一块温润的美玉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剑。
她忽然觉得陌生。这样杀气凛冽的飞廉,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碧低下了头,深深将脸埋入了手掌——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他的坚持,他的信念,他为之不顾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脚下所站的土地,却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来,到了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候了。